一
穿过三百年的时光,陈麦子看见了一只乌鸦。
那只乌鸦正要啄一只挂在树梢上的柿子。那柿子红透了,鲜鲜地在枝头上挂着,就像一个女娃搽了胭脂的粉脸,让人看了心疼。那乌鸦正要啄破这张“脸儿”,一个坷垃飞过来……陈麦子笑了。
那时候,在洛河两岸的层层叠叠的丘陵上,你可以看见一片一片的柿树林。每到阴历八月,柿子红了的时候,这里像挂着一树一树的红灯笼,满山满岭的红灯笼。夕阳西下时,那一树一树金色火焰般的艳红,像是专门给走夜路的人点燃的火把,让路人不由得停下来驻足观望,心生欢喜。一直到下雪天,树叶落净的时候,那高高的树梢上还会挂几枚红透了的柿子,这些“看树佬”,是给过冬鸟儿们留的口粮。
早先,这里的柿树,有一大半是周家的。
在河洛镇,周家原先被人称为“柿家”,后来又被称为“柿饼家”。说起来,这些绰号对一个家族来说,实在是不太好听。再后来,待周家富了的时候,就被体面地改称为“霜糖家”了。
周氏霜糖堪为当地一绝。当时,周家的老掌柜周广田号称“老毒药”。这是说周家霜糖的甜味正,没有酸头。甜,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毒药了。
再早,周家并不富,只是略有些薄田,都在岭上。天旱的时候,庄稼十种九不收。于是,只好种些柿树,柿树底下套种一季庄稼。周家的柿树与别家的不同,一棵一棵都是在沟沟壑壑里采最好的软枣枝条嫁接出来的,结的柿子又大又甜。每逢霜降时,周家一家老小在周广田(那时候还没人叫他“老毒药”)的带领下,去岭上摘柿子。
周广田后来被人称为“老毒药”,除了霜糖味正之外,还是有些缘由的。一是眼毒,是说这人眼尖,入木三分。二是手毒,这是说他手巧,做活儿不惜力,下狠功夫。三是嘴毒,有人说他的唾沫星溅出去,可以毒死麻雀。这是说他好骂人。每天早上,他家老老小小都是被他骂起来的。不然,同样是树上结的柿子,他怎么就能比别家多挣两三倍的钱呢?
比如别家摘柿子,大多是爬到树上去摘,还有抱树摇的,摇一地,“扑嗒嗒”,反正把柿子弄下来就是了。可周家不一样,周家采柿子不让上树,是一个一个摘的。周广田用长竹竿做成专门采柿子的“掐柿竿”。他把竹竿的头一节劈成一瓣一瓣的,弯成弓形,做成一个掐子,掐子上挂一布缝的小口袋,人站在高凳上,举起丈余长的掐柿竿,轻轻地一套一拧,柿子“扑吞儿”就掉进布口袋里去了,一点不伤树。收获柿子的季节,周家柿园里,这里那里到处亮着一盏一盏的鳖灯,直到三星稀。在河洛镇,曾有一句民间歇后语:周家人的脖子——前长后短。那是笑话周家人的,是说他们摘柿子仰脖儿仰出来的毛病。
周家做柿饼的方法也与别的人家不一样。周广田做柿饼讲的是“九捂九晾”,为此他还发明了一种专门给柿子旋皮的轮柿车。轮柿车也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木制的,有半人高,把柿子叉在有三个钢齿的柿车上,上边一个木制的小轮,下边一个大轮,大轮上有脚蹬子,套上皮带,人坐在柿车前,两脚一蹬,“哧儿”一圈,柿皮就下来了。旋了皮的柿子一个个干干净净地摊在高粱秆做的大箔上,在专门搭的柿屋里风干。
而后是三七二十一天,周广田带领全家老小就像熬鹰似的,白天把柿饼摊开来吃风,晚上堆起来捂、发汗,中间还要三翻三扣。九晾九捂之后,柿饼就出霜了。待柿饼出霜后,还要再摊、再晾、再捂、再晒。就这么一季下来,周家人的手都紫了——黑紫,像是风干的鸡爪子。一直到多年后,民间还有传言说,凡周家人,三代以后手上还有甜味。你想,周广田有多狠!
周家霜糖是秘制的。待柿霜出齐后,周家院内的那十二口大缸就派上用场了。每每,周广田会站在院子中间的大缸前边,手里拿一根柿竿,严密监视家人做活。
那缸一字排开,洗刷干净,倒上清水,而后一人一个特制的高粱篾筛子,小心翼翼地把柿霜从柿饼上筛进大缸里,再后就是九澄九滤九熬。等到大锅坐火上,开始熬霜糖的时候,周广田才亲自登场。只听他骂一句:日娘,都站开!
谁都知道,周广田熬霜糖是决不让人看的。当然,那火候极难掌握,熬不好就黄了,发酸了。霜糖的正色是灰白,这是要周广田本人亲自掌锅的。
周家霜糖熬出来先是软的,用特制的小竹节舀子舀出来,铺上细布,在案上的模子里制成霜糖片。再用上好的黄纸包了,打上“周氏”红印记,这就是周氏霜糖了。周氏霜糖,甜而不涩,进嘴即化,治大人烂嘴、小儿鹅口疮有奇效,是当地其他制糖人家无法相比的。
周氏家族成功的秘诀就是两个字:发狠。是对自己发狠,对自己做事情发狠。当老毒药周广田穿上皮袍那一年,周氏霜糖已名扬河洛。
二
在河洛镇,能与周家齐名的,也只有康家了。
那时候,让老毒药服气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康秀才。
康家三代,一次次变卖家产,一心只为供儿孙读书求学,终于功成名就,一门竟出了两个进士。在老毒药看来,这就有点惊天地、泣鬼神的味道了。所以,康家老爷子只要从家里走出来,一街两行的人就只有敬仰的份儿了。
两家相比,周家不免气短。周家有钱,但缺的是字墨。
周家这些年能发起来,凭的是周家三绝。周氏霜糖为天下一绝,这就不消说了。周家的柿饼也是家喻户晓,名满南北干果行商。每年冬天,柿饼下来的时候,周家门前排着几十辆鸿车(双排独轮车),那是等着装运柿饼的。脚夫们走旱路,把一车车柿饼运到周口或洛阳,然后,这些柿饼再走水路,经京杭大运河运往南北商行。再有,周家的柿涩也是当地一绝。把落果(没长好落地的青柿)收集起来,捣碎后榨成汁,再经提纯后制成“柿涩”。那时候在河洛镇,柿涩是刷渔网、制作油纸伞的上等糅制品。周家柿涩为紫蓝色,工艺纯正。特别是打鱼人,每到织网补网时,只认周家的柿涩。
当然,老毒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百年后,这柿涩提取物,竟成了制造原子弹的特殊材料,是专门用来收集原子铀的。不过,这时候它已不叫柿涩,而是一长串的英文符号了。
周家有此三绝,焉能不富?所以,每当老毒药走在镇街上的时候,一般的闲人,他是不理的。他本来脖子就长,走路眼是往上看的,嘴上叼一杆烟袋,就像个长脚鹭鸶,那个傲啊!
可只要见了康秀才,不知怎的,他的腰就不由自主地塌下来了。老毒药本是不识几个字的,他也不知从哪儿学了一句,见到康秀才,他会哈下腰,讪讪地问:甫台,你上火了吗?
康秀才一怔,说:火?啥火?
老毒药说:咱家霜糖绝治上火。
开初,康秀才是不屑于搭理这号生意人的。还“甫台”,装啥?可康秀才是端方之人,只是点头笑笑说:霜糖吗?霜糖好。说完,扭身就走了。
老毒药追着他屁股说:我让伙计给你送两包,让娃儿们尝尝。
那时候,康家常年举债度日,三天两头走当铺。渐渐地,也就顾不上这许多了。再见面时,老毒药仍是很巴结地说:甫台,一个镇上住着,有难处你说。
康秀才常年一挂青衫,本是从不张嘴的人。但有时候上头收“河防捐”,有时候收“人头税”,有时候是孙子进京赶考缺盘缠,有时是年关时候断了炊……大凡周转不开的时候,也就支支吾吾地张嘴了。平日里借个十两八两银子,老毒药答应得很痛快,还总是让人送到家里。
但借是借,还,是一定要还的。说三日还,定然会在第三日把钱还上,不会错一天半晌。偶尔,有还不上的时候,康秀才就会差人把地契押上,反正卖地也不是头一回了。
说来,周家是有算计的。老毒药很想跟康家联姻。当康家的钱借到一定的时候,周家就托媒人上门提亲了。周家有一孙女,聪明伶俐,模样俊俏,名唤亭兰,是老毒药的掌上明珠。周家这宝贝孙女偏偏和她爷爷一样,最喜好的就是“字墨”。
不料,媒人进了康家,刚把话说完,康秀才竟一口回绝了。他一捋胡子,先是抑扬顿挫地对媒婆吟道:“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你问问周家,既是河洛人,知不知道这诗是谁写的?
接着,康秀才慢声细语地说:听说,那闺女还是天足?——这也是点到为止,康秀才留着面子呢。
媒婆赶忙解释说:裹是裹过的。只是后来经不住疼,自个儿放了……
康秀才一脸持重,两眼一闭,再也不说什么了。
那媒婆本就好翻嘴调舌,又碰了这么一鼻子灰,连个茶钱都没混上,自然是火上浇油。她气嘟嘟地跑到周家,连“呸”了三口,才说:气死老娘了!穷得四面漏风,连个屁都夹不住,还张口鹦鹉,闭口凤凰,啊——呸!
老毒药脸都黑了。他瞪着眼问:日娘,他、他放啥子屁话?
媒婆说:我一进门,那脸跟破鞋底样,嘴撇得像烂杏,先说啥子凤凰,又说柿饼,还说饸饹……你听听,这叫人话吗?这是转着圈骂人哪!媒情事,中就是中,不中就是不中。这不是看不起人吗?柿饼咋了?那柿饼不也送到皇城里去了吗?皇帝老儿还吃哪!
媒婆正一丈水一丈波地说着,老毒药突然就静下来了。他转过身去,从柜子里摸出两串钱,往桌上一丢,说:拿去吧,买双鞋。我知道了。他不愿就算了。
媒婆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想再煽煽风,看老毒药不高兴,也就罢了。扫了一眼桌上的钱,嘴里说:事没办成,这钱我不能要。赶明儿……赶明儿我再给寻个好人家,比他康家强一百倍,气死那老东西!这个时候,媒婆那眼尖溜溜的,正细盯着桌上的钱。
老毒药摆摆手,说:拿去吧。
媒婆伸手抓过钱,连声道谢后,一扭身走了。
老毒药闷坐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是呀,家里有钱了,可缺的是“字墨”。这年头,不管怎么有钱,只要缺了“字墨”,总是气缺哪!
老毒药走上镇街的时候,就有些灰溜溜的了。
转过夏,突然有一天,媒婆又来了,一脸的褶子都在笑,说:成了,成了。这大鲤鱼我是吃定了!
这话没头没尾,说得老毒药怔怔的。媒婆说:那康家要下定了,让我先蹚蹚路。哼,我说早干什么去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可老毒药却不答应了,他黑风着脸说:日娘,他应了,我还不应哪!让他狗日的自己来!
媒婆碰一鼻子灰,讪讪地走了。
谁料,没过几日,康秀才真的带着四样礼亲自登门了。而且,他进门后一揖到底,先是赔礼道歉,而后又夸周家孙女。总之,算是给足了周家面子。
可让老毒药没想到的是,这门亲事竟是孙女周亭兰骂来的。
几天前,康秀才路过岭上,见周家柿园旁,高凳上坐一秀女。这姑娘裙裾悠悠地坐在靠近大树的高凳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只见小女子素净装扮,脚下一双绣鞋,眉儿细细弯弯,眼睛柔柔亮亮,更衬得脸庞雪白粉嫩。那股灵乎劲,令康秀才脑中浮现《诗经·小雅》的佳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康秀才为人虽端方谨严,可眼前的小女子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些时提亲一事。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正在此时,这女子粉唇轻启,竟然朝他笑道:秀才爷爷,康家爷爷,你见过城墙吗?你见过济南府的炮台吗?你见过吴家酱菜园新锔的大缸吗?你见过范家铁匠铺里的牛皮风鼓吗?
康秀才像是当头挨了一棒,张口结舌的,那脸竟涨成了酱色。
只听这女子又说:您也算饱读诗书,那我问问你,你家栽了梧桐树吗?你家有新晒的糯米吗?你家备有洋人的梳妆镜吗?你家放有待客的金银餐具、八仙方桌、十二条凳、二十四道汤盆吗?大年下,你还跑到俺家借钱,你羞也不羞?
此时此刻,康秀才脸上红一片又紫一片,就像是生猪肝在滚水里汆过了,又在凉水里激。
他叹一声应道:好一个伶牙俐齿。
不料,这小女子一张嘴,又让他大吃一惊。只听小女子说:是啊,不瞒您,出门时,我刚在砺石上磨过。古人不是说“潄石者,欲利其齿。枕流者,欲洗其耳”,您要不想听,就去洛河里洗洗耳朵吧。
康秀才哪里知道,这女子是周家的一个例外。周家就这么一个孙女,从小受宠。老毒药虽然嘴毒,却一直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可以说是周家唯一不受约束的人。虽是商家女,但自小什么书都看,而且在私塾里还悄悄念了几年书呢。
康秀才就这么走了。虽然没有去洗耳朵,但他是一步三叹,像被打垮了似的,走得很踉跄。
就此,康秀才在家里闷了三天。三天后,康秀才亲自登门,去周家提亲,而后正式下了聘礼。可是,谁能料想,这么一桩看上去十分美满的姻缘,却牵出了一连串的事端。
三
周家的孙女要出嫁了。
那是柿子红了的时候,周家的小孙女嫁给了康家的大孙子。这是一桩人人都说好的姻缘。周家孙女年方十七,是当地有名的富家女;康家虽说穷一些,但耕读传家,一门两进士。康家的大儿子早年进士及第,现已是朝廷的三品大员;康家大孙子今年又喜中红榜,是当朝的新科进士。
出嫁这天,周家倾其所有,极尽铺张。送嫁妆的队伍逶迤前行,排出了一条镇街。迎嫁的康家,因是新科进士,县太爷亲自贺喜保媒,所以特意派出了八个官家衙役在前头鸣锣开道。跟着是八杆龙凤大旗,八个火铳手,八个着喜饼篮子沿路撒柿饼的“全活人”,接着是八人抬的大花轿,跟在后边是抬食盒、送嫁妆的一众人等。
因夫婿在京城做官,新娘子是要送到京城去的。所以,新娘子只是到康家拜了各位长辈,在宗庙祠堂行了大礼,而后就直接送到洛河码头登船了。
那日,半里多长的送嫁队伍里,一直飘散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那甜意弥漫开去,叫人们生出了许多的慨叹。围观的人都知道这味道的来历,羡慕者居多。也有人撇着嘴说:哼,不就是柿饼家嘛。
大喜的日子,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当轿子快到码头的时候,只听“咯吱——”“咔嚓——”两声,那顶租来的八人抬的轿子,前边的两根轿杠竟同时断了。轿夫们一个趔趄,差点栽在地上。立时,送亲的队伍都停下来了。
在前边鸣锣开道的衙役们走着走着,见后面的队伍停下来了,也只好停了锣,诧异地向后望去,问:这是怎么了?
出事之前,轿头是有感应的。好好地走着,他只觉得后脑勺一凉,只听“嗖”一声,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红光。就见三步之外,居然卧着一只“黄大仙”。“黄大仙”的尾巴是红的,竖起来像火炬一样,两只红眼珠滴溜溜地望着他。轿头是见过些世面的,他知道这是拦轿的。但他来不及多想,只急忙改了号头,嗓音发颤地喊道:脚前一只花,看它莫踩它……他以为轿夫们都看到了,可八个轿夫,除了他,谁也没看到。且都以为是脚下有牛屎,只下意识高抬了一下脚而已。就在此时,“咔嚓”一声,轿杆折了。
坏菜!轿夫们自觉无趣,这“面儿”栽大了!本是喜事,竟出了这样的窝囊,主家定然是要责怪的。他们一个个吓得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咋办了。
新娘子周亭兰,满脸喜气地坐在轿里,只觉眼前有红光一闪,接着,轿子猛地往前一栽,差点把她从轿里甩出去。她极力稳住了身子,见轿子停下,就掀了盖头,悄悄把轿帘拉开一条小缝,细声问:怎么了?
轿头再看,“黄大仙”不见了。
虽心中忐忑,可大喜的日子,轿头自然不敢乱说。他只是苦着脸道:少奶奶,也不知哪个王八蛋使的坏,轿杠折了。
那缝儿又撩得稍稍大了一点,从这里看去,离码头还有二十多丈远……看来,像是有人使坏。霜糖家生意做得好,也的确得罪了不少人哪!
轿子里的周亭兰沉吟片刻,小声道:轿头,你过来。
轿头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先是朝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说:少奶奶,您、您……吩咐。
周亭兰细声说:周家是要脸的。
轿头连声说:小的知道。得罪,得罪了。
周亭兰叹一声,说:轿头,把轿底卸了,走“旱船”吧。
轿头先是一愣,可他立刻就明白了少奶奶的用意,感激之情溢在脸上,低声说:谢了,少奶奶,您多担待!
他侧转过身,一脚探进轿里,只听“叭、叭”两脚,轿头就把轿底给拆了。他把轿板一夹,解下腰里的带子,三下两下缠在断了的轿杠上。接着,他回过身厉声低语吩咐道:都给我听好了,走旱船步。舞起来,给我大声唱!
一时,轿夫们心领神会,一个个抖擞精神,把轿杠夹在胳肢窝里,前三后四,走起灯会上的“旱船步”来。
轿头在前大声领唱,轿夫们齐声应和:
柿子红了!
——红咧!
花喜鹊叫了!
——叫咧!
新娘子上轿了!
——笑咧!
官人是哪家?
——康家咧!
匾上写的啥?
——一门两进士咧!
联上写的啥?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咧!
这日子叫个啥?
——石榴喷火,杠上开花!
只因美人俏,杠上才开花!
——俏咧!
只因千斤体,杠上才开花!
——贵咧!
快到码头的时候,轿夫们使出浑身解数,越发舞得欢了。他们想以此弥补对新娘子的歉意。
站在轿中的周亭兰,只得随着他们前前后后、跌跌撞撞,像是在跑旱船。
这是瞒天过海呀!万幸的是,围观的人群被轿夫们舞动的花步和唱腔迷住了,竟然没有看出破绽。
当周亭兰出了轿,起身上船的时候,八个轿夫齐齐地在轿子两旁跪下了。汉子们跪下来,给她重重地磕了个头,这是谢罪哪。轿头说:少奶奶,您的恩典,小的们记下了。
可是,当周亭兰坐进船舱的时候,她捂着两只拧出血泡的半刀子脚,心头一紧,泪就下来了。她心想,这个兆头不好,很不好。大喜的日子,平白无故,怎的就断了轿杠?此去千里,不知远在他乡的官人……可接着,她赶忙“呸”了一口,不敢往下想了。
四
是啊,世事难料。
当周家霉运到来的时候,正是周亭兰进京的第三个年头。
这一年,柿园遭了大灾。这年雨水大,落果多,当柿子红了的时候,柿园里生了许多柿蒂虫。凡是又大又红的柿子,必有虫眼。一有虫眼,那柿子就烂了。风一吹,“扑嗒、扑嗒”地往地上落。满园柿子,全是落果!
老毒药真是心疼啊!他背着手在柿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眉头紧蹙,仰头长叹:毁了!毁了!
这句话像是谶语。他一语未了,一只乌鸦“呱儿、呱儿”叫着,刚好从他头上飞过,只听“噗”一声,乌鸦的一泡稀屎刚好落在他头上。你说这个寸!他气得把烟杆都摔了,而后背着手,气恼地回家了。
周广田快走到家门口时,站住了。也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一顶灰布小轿停在了大门口。而后,他看见了他的宝贝孙女,挎着一个小包袱的兰儿,孤身一人从轿里走出来。
周广田心里“咯噔”一下,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回来了?
周亭兰一身黑衣,一脸寡白,也还静。当着轿夫,只是叫了一声:爷爷。
周广田看了孙女一眼,淡淡地说:上屋吧。
打发了轿夫,周亭兰抬脚进了院子,到了这时候,她眼里的泪才“扑扑嗒嗒”地掉了下来。
此去一千多里,水路旱路,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子,本是要当一品夫人的……她说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就像是一场梦,她和爷爷共同做的一个梦。现在梦醒了,她又回到了原初。可是,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
进了堂屋,一家人看着她,一个个关切地问长问短。可无论谁问什么,她都一句话也不说。
周广田摆了摆手,说:去吧,都出去,让兰儿歇会儿。
等家人都退去了,周广田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是爷爷把你害了。怎么……写了休书了?
是呀,那时候爷爷和她,一门心思要嫁“字墨”。可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周亭兰眼里含着泪,很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却又摇了摇头。
周广田心疼地望着孙女,一连声地骂道:驴!驴驴驴!
这时候,周亭兰突然转过身,“哇”一声,呕吐起来……
周广田一拍桌子,说:康家也太欺负人了,我找他去!
周亭兰用手帕捂着嘴,急忙阻拦说:别……爷爷,不怪人家。
周广田焦急地望着她:你说,到底咋回事?
周亭兰说:是因为……我公公。
周广田一惊:你公公?
周亭兰说:为了给我公公申冤。
周广田百思不解,说:你公公又怎么了?
周亭兰说:我公公死在了河上。
周广田怔怔地望着她,说:今年雨水大,我一园的柿子全毁了。你说河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你相公究竟犯的啥罪?
周亭兰说:联名上书,欺君罔上。
周广田眨眨眼,仍然不解:这……这学问、这字墨,白念了?
此刻,周广田像是想起了什么,忙说:那你……还不赶快给你婆家报个信儿?
周亭兰说:只怕朝廷的快报已经到了。
周广田说:那你也该……
周亭兰哭着说:爷爷,官人临上朝前,是写了休书的。他是怕万一牵连到我才写的……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我只有把孩子生下来,才能进康家的门。爷爷,这次康家遭大难了!
周广田越听越糊涂:大难?
周亭兰含着泪说:他父子二人,全没了。
周广田看了孙女一眼,连连摇头说:天哪!这这这……到底咋回事?
周亭兰低下头,泣不成声,大哭起来。
五
说来,这震动朝野的一个案子,却是一笔糊涂账。
这年夏末,早朝时发生在亁清宫的事情,虽然大臣们私下里不敢妄加议论,但河南籍的新科进士康咏凡头触龙庭拼死苦谏的事,还是轰动了京城,几天之内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康咏凡的确是早朝时在龙柱上一头撞死的。说来,他也不过是为给父亲讨个谥号。他认为: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这是书本上说的,这是礼仪呀。父亲既是为国捐躯,为什么就不能给一个谥号呢?如果不能给美谥,平谥也行啊。
康咏凡的父亲康国栋,七年前中的进士,现今已是当朝的河务侍郎,三品大员。按说,他死在了黄河决口处,也算是鞠躬尽瘁、为国捐躯。怎么说,朝廷也是该给一谥号的。可事情误就误在了一个字上,那是很关键的一个字。
事发后,在漕运总督与河务总督各自给朝廷的奏报中,有了一字之差:一个说是“投”河而死,一个说是“填”河而死。况漕运总督的奏报比河务总督的奏报早到了两天……于是乎,康国栋轰轰烈烈的治河壮举,就有了畏罪自杀的意味。
这一字之差,却大有深意。在那些奏表文绉绉的句式里,埋藏着河务总督与漕运总督多年来的矛盾,也牵涉到工部与户部之间朝廷官员的矛盾。说来,河务侍郎康国栋,是死在两个一品大员及其属下的矛盾缝隙里。
康国栋死得的确悲壮。当黄河秋汛到来的时候,他正带人在黄河南岸查看险情。午时,烈日炎炎,修堤的河工突然闹将起来,罢工了。一查,竟然是河工们断了口粮。也就是说,三天了,这些吃河饭的人,居然午饭没吃上一天一顿的蒸馍……
正是汛期,事关重大。河务侍郎康国栋立即上报总河,总河大人也很头疼。他知道,若是河工们真的闹起事来,黄河一旦决堤,性命攸关,那是要掉脑袋的。这时,刚好有人来报,江南的漕船到渡口了。
康国栋请求说:总河大人,上游的水马上就下来了,野狼滩危在旦夕。我看,先把漕米截下,以赈河工。
总河有点拿不定主意,沉吟片刻,说:这可是漕运啊。
康国栋说:大人,当务之急,是要保黄河安然无险。否则,黄河一旦决口,下游的百姓、庄稼……孰重孰轻,请大人三思。
总河大人犹豫良久,终于说:好吧,反正都是刀口上舔血的事。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这就给朝廷写八百里加急。你现在就带人去,把漕米先给我截下来。
就这样,康国栋带着河兵乘快船赶到临清的渡口,把运往京城的二十船漕米截下了。
这可是皇粮啊!当时,监管漕运的仓场侍郎站在船头上暴跳如雷,他指着康国栋的鼻子喝道:你一个副总河,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私扣漕船!你不要脑袋了?
康国栋说:范大人息怒,这也是不得已。黄河一旦决口,下游一百三十六个村庄,死的可是万千百姓。
仓场侍郎喝道:你你你……愚直!皇粮国税,是朝廷的命脉,系的是京城安危!你……你混蛋!你是昏了头了。等着,你等着!
是夜,当一桶一桶的大米饭抬到了险堤上,河工们一片欢呼声。午夜,当上游的水下来时,一时波浪滔天。野狼滩果然出现了一个水缸粗的涌漏,眼看就要决堤了……只见康国栋把辫子咬在嘴里,身子一纵,跳进汹涌的河水中,带头堵在了决口处。那些河兵、河工也都下饺子一般,一个个全跳了下去。
一直到黎明时分,待决口堵上时,人们才发现,康大人不见了。立时,黄河岸边一片哭声。
后来,那八百里加急奏报,总算有了回复。康熙皇帝一向重视治河,虽然对先斩后奏十分恼火,但他还是应允了以漕米赈河的报奏。可是,当河务总督收到圣旨御批时,康国栋康大人已经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对此,户部的官员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康国栋是“畏罪投河”。持这种说法的人是有依据的。当康国栋带河兵截下漕船时,那仓场侍郎临下船的当儿,曾指着漕船上挂有黄旗的桅杆,咬牙切齿地说:等着吧,不出三日,你的人头就会挂在这条船的桅杆上!
有人说,康国栋听了,脸都吓白了。
工部的官员则认为,康国栋“以身填河”,是鞠躬尽瘁,精忠报国。这也是有依据的。当天夜里,波浪滔天,康国栋带二百河兵亲临野狼滩险段,身先士卒,堪为表率。当时他就说过:若是大堤决了口,他要头一个填进去。为此,工部的同僚联名二十多位官员上奏,请求皇上下旨表彰,赐以美谥。
本来,人死在河上,朝廷是可以给谥号的。毕竟,人已不在了。然而,让皇上恼火的是,这康咏凡上朝时,头上竟勒着孝布、长跪不起,甚有逼宫之意。况且,他还串通那么多的官员士子联名上书。这是要干什么?究其竟不过是交争私愤,借机邀功罢了!
因此,皇上不但不准,而且大加申斥,面对早朝的官员,把康咏凡父子狠狠挖苦了一番:你以为这是明朝吗?你以为你是海瑞吗?你有海瑞的耿耿忠心吗?你有海瑞的才学吗?……
年轻气盛的新科进士得知父亲死讯,已是痛不欲生,更不堪遭此当众羞辱。听着听着,他忽然就蹿将起来,大吼一声:皇上,臣子要的是“忠信”二字啊。如果皇上不相信臣子,那么,做臣子的只有以死谢罪了!说着,他竟一头撞在了龙柱上,呜呼哀哉了。
也许,康咏凡临上朝前是有预感的。他要上朝为父申冤鸣不平,自然吉凶难料。于是,临行前,他先是遣散了家中仆人,而后,给妻子写下一纸诀别:……若有意外,妻子可自寻出路,不必守节。若是妻子生下一男半女,亦可回归康家。
康国栋死得冤,康咏凡死得更冤。一门两进士,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从此,在清朝的官场中,康氏父子的命运,给百官心中刻下了两个血淋淋的字:愚直。
时隔多年,事过境迁,河洛镇上的轿头已垂垂老矣。他口齿漏风地对人讲起,当年周亭兰大婚送轿,眼前出现一道红光,有“黄大仙”临路拦轿……已是没人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