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少年的残梦与老年的激情
日落往往比正午更吸引人,晚霞也有不输早霞的美丽。但暮年的婚姻却鲜有人称赞,就是因为暮年的婚姻里没有多少激情。有的话,也大都是年轻时的残梦。
星期四上午上课的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半。下午,合唱团的其他人大多就回家休息了。鲍慧慧不一样,她还要去上班。至于为什么退休了还要上班,鲍慧慧对别人说是自己一个人太寂寞,有点事干心里充实。她不太愿意说给别人听的是,她要为自己日后的养老做好金钱上的准备。
北京的养老院她已经参观过好几家了,档次高的,算算自己的收入和积蓄显然住不进去。那些办在村镇里的民营养老院,一走进去就是一副日落黄昏的寂寥感。倒不一定是硬件条件有多不好,关键是那种无声无息的气氛让她受不了。因此,鲍慧慧决心尽量多工作几天,再多挣一些钱,就算进不了高档养老院,起码也让自己能找到一家基本满意的。
我是要一个人度过晚年的。她时时这样提醒自己。
付立江一宣布下课,鲍慧慧就匆忙地往公交站跑,然后急匆匆地登上公交车。在公交车上她悄悄的拿出一罐八宝粥喝,这是公交车上禁止吃东西后她想出来的办法。你说不许吃东西,但没说不能喝水吧?喝水可以,喝八宝粥为什么不可以?也影响不到别人。如果这天下课早,或者没用时间等就坐上了车,到站后她可以在楼下的小饭馆买两个包子吃,否则她就直接上楼去钢琴城。她是钢琴城的一名导购。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合唱团的人,她不想摆出一副自己为了大家牺牲的模样,毕竟,给合唱团做免费钢伴是自己乐意的。
那天,也就是范虎和付指起了冲突的那天,下课以后,范虎追上了她,拿出一个小包非要塞给她。说包里装的是自己亲手制作的小点心,让鲍慧慧吃了再上班。还说他今天之所以上课来晚了,就是因为做这些东西耽误了时间。包慧慧还真有点感动了,她没想到,范虎那么一个刺头的家伙,居然有这么细致的心。不但知道自己这天下午要上班,而且没有时间吃饭。不过她还是拒绝了范虎让她把点心带走的建议,说自己不能吃太多甜食。
在这一点上,鲍慧慧没有说实话。她当然知道,只要自己肯尝一点,然后对范虎说她觉得非常好。范虎一定会非常高兴,然后他很可能会马上邀请鲍慧慧到自己家去做客,在自己的厨房里给她露一手。他们俩很快就会发展出一段崭新的关系。但鲍慧慧还是拒绝了范虎这个善意的小要求。
日落往往比正午更吸引人,晚霞也有不输早霞的美丽。但暮年的婚姻却鲜有人称赞,就是因为暮年的婚姻里没有多少激情。有的话,也大都是年轻时的残梦。
如果说,那天范虎故意挑战付指的事让鲍慧慧感觉面子上有些难堪,从而让慧慧产生了不想和范虎继续发展下去的念头的话,一个比突然产生的念头更影响她的想法的、更深一步的原因其实却是范虎的方方面面,几乎都和她年轻时对想嫁的男人不一样。
鲍慧慧曾经对范虎说,自己是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范虎十分惊讶:“你不是没结过婚吗?怎么会冒出个婆婆来了。”鲍慧慧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解释。
鲍慧慧当然没有婆婆,她说的这个婆婆其实是她的婶娘。婶娘当年也没有结婚,一直跟着她们家过,帮她父母带大了孩子。鲍慧慧的父母去世后,婶娘的年纪大了,老家也没有什么亲戚了,于是就留下来和侄女一起过了。鲍慧慧管她叫婆婆,是她老家的称呼。年轻的时候,她也像别人一样可怜婆婆一辈子孤身一人。但等到自己也老了,反而能够体会到婆婆那种宁缺毋滥的坚守。
就算是一个梦,不惊醒它,不也是美丽的吗?婆婆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梦想鲍慧慧不知道,但从婆婆能为此坚守一生来看,那个梦一定是美丽的。
不久前的一天,范虎曾经这样质问过鲍慧慧,他说:“你究竟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难道就因为我说了指挥几句,你就觉得我这个人不成了吗?”
仅仅就因为这么一点事吗?不是,绝对不是。但和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真的很难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偏偏这一点也是鲍慧慧不愿意承认的。她不愿意接纳范虎,除了觉得范虎太市俗气之外,还有一个挺重要的原因,就是秦功胜。
秦功胜是由街道干部引见来的,按照合唱团的规矩,新团员需要经过一个简单的测试,一来是看看够格不够格,二来是听听嗓音高低,然后由指挥安排声部。
梁丽华让秦功胜站到钢琴边上唱一首自己熟习的歌,让鲍慧慧给他伴奏。秦功胜红着脸推辞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唱。他承认自己唱的不好,音乐基础也略等于零。街道干部帮他打圆场,强调秦是刚退下来的局长,就喜欢参加社团活动,喜欢唱歌。看在团里男声少的份上,当然更多的是看在社区提供活动室的份上,团长收下了秦功胜。
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鼓励,梁丽华对秦功胜说:“你刚来,唱的不好没关系。回家多练练。要想进步快,可以让你老伴帮帮你,她肯定认得简谱。”秦功胜回答说,自己的老伴已经去世了。梁丽华连忙说对不起。这时候坐在一旁的鲍慧慧却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像自己不该听见秦功胜的秘密一样悄悄地离开了钢琴。
第一面,鲍慧慧对秦功胜就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秦功胜个头不高,身材却不臃肿,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好几岁。至于说相貌,六十几岁的人了,也就谈不上英俊了,只能说不丑。秦功胜说话很和气,不像后面来的范虎,总是爱咋咋呼呼,透着一股老北京的痞劲儿。当然秦功胜对鲍慧慧并没有显露出一丝额外的亲近,见面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但鲍慧慧还是觉得自己看到了几十年埋藏在心底的那个希望。
当希望渗入一个人的心,行为自然也会产生变化,甚至往往自己也难以抑制。
课间休息,秦功胜同别人聊天,鲍慧慧会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听他们聊什么。碰面的时候,她会甜甜地微笑。尽管秦功胜唱的不好,她也会称赞说,唱的挺好听的。
第二次上课,鲍慧慧就亲手抄写了一张视唱谱,这是每堂课付指都要带着大家练习开嗓用的,送给了秦功胜。
又过了两个星期,秦功胜嗓子哑了,鲍慧慧又塞给他一包菊花,说是让他清清火。
作为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光棍,秦功胜当然很快就明白了鲍慧慧对自己的意思。但多年官场的经历使他本能地不急于作出反应。他要先要躲在自己的一副硬壳后面上上下下观察一番,再前前后后想想清楚。很快,还没等他想明白呢,自己的老同事、老下级、老对头范虎也进了合唱团。更要命的是,范虎这个二杆子,一个序幕都没有,上来就公开露骨地向鲍慧慧献殷勤。
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向他秦功胜发起挑战吗?
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秦功胜原以为自己言谈举止早已经被岁月打磨的一点棱角都没有了,谁知道范虎的出现似乎还是激起了他争强好胜的欲念。一次演出,因为女声们都换了长裙,进进出出不太方便,就有男声帮她们出去打开水。秦功胜特意接过鲍慧慧的水杯。打水回来,几位女士就夸秦功胜,说他体贴心细,是个好男人。
范虎凑过来不阴不阳地说:“给女同胞打水这事,我们秦副局长最会干了。不要说现在退休了,就是以前还没退的时候,只要局里开干部会,秦副局长肯定给那几位女干部打水。是不是啊,秦大副局长?”
范虎这里喊的“秦大副局长”的“大”字,是用北京话喊的,它不读“DA,”而是读“DE,”轻声,包含有轻蔑的意思。
秦功胜笑笑说:“我帮别人打水主要是因为我认为互相帮助是美德,所以很多人我都帮着打过水。不过怎么你只注意我给女干部打水呢?是不是你对人家有意思?”
秦功胜的话软中带刺,范虎平日里虽然混不吝,这会儿居然没能接上这句话的话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