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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古柏千年

在曲阜孔庙参观,行走在孔庙的侧柏、庙宇、亭阁和碑文间,刹那间入了庄重、虔诚的境界,就像坐在孔庙杏坛里,翻阅了流传千年的诗歌,谛听圣人传道。

庙里所有空地都栽种着侧柏,站在大成殿台阶上远远望着,清一色的柏树苍劲雄奇,枝头挂雪,老树着花,形成一片传递着悠远的声音的树林。近看,一棵棵古老的侧柏又以一种昂扬的姿势站立着,如虬如龙,姿态各异。每一棵树几乎都有几人合抱那般粗的树干,它们是护卫圣像挺直腰杆的卫士,看似一般大,不分长幼,不分尊卑,一样地呼吸相同的空气阳光,长到差不多的高度,又向天延伸,向周围的空间延伸,这时它们之间才有可能握握手,在风儿的推动下交流思想谈谈心。站在这些姿态奇异、气势雄伟的古老松桧旁,置身于这个肃穆森森的环境中,望着古树凌霜不凋的秀色,欣赏着因受岁月的雕饰而寿命奇长的树,豪迈之气,书卷之雅,种种神韵都深藏其中。

当我拜谒圣像之后,走下台阶,一棵一棵地抚摩着,天太冷,我把脸贴在树干上,分享它们生命的热力,用手轻轻扣着树干,倾听它们的声音。这古老的树能够历经自然的风风雨雨,命运正如人的命运一样难免有伤,两千年、一千年和人生短短的几十年其实都一样,伤痕都在述说着什么。它们能够长到千岁,经过多少朝代的政治风雨而无恙,实在令人敬重。它们在自然的刀光剑影风霜雨雪中挺立着,以独特的生命形式默默地站在那里,虽不言语未必无情。它起码见证了两千多块大小碑林中很著名的“明成化碑”在一场历史浩劫中被人拦腰截断的遭遇。据说当年造反派动用了拖拉机,才把这几十吨重的大碑给拉倒的。它也见证了许多小学生连作文都不会写,却会用毛笔在白纸上歪歪斜斜涂鸦着批判孔圣人的文字……看到碑的断痕,想起小时候听到的孔圣人的名字,再看看这棵有上千岁的树,它的裂痕也许是心裂吧!

我随着人群走到一棵树下,导游说这棵树大概三千岁。许多人抬头仰望,和古树合影。很遗憾,我没有照相,用心看着它,记住它。它的树梢伸向屋檐,树干上一道道竖沟纹深深裂开,站在树下无法望见裂洞究竟有多深,起码直捣树心吧!这样的伤痕会不会影响它的寿命?

这可能是树体的生命之躯与精神的裂变。从栽下直到现在,它历经不少事端,见证不少历史,然而它又必须保持高度沉默,显得对人无碍有益得以活着。这些古树的生命之躯似乎不属于自己本身,但它们身上凝结的精神,正如儒家的精神曾经受到历史的责难却依然保留下来,从秦朝的“焚书坑儒”到曾经刮起的政治狂风,都摧毁不了它,其精神像滋润大地的细雨已经深入到地表深处,形成特殊的文化土壤,像永恒的诗歌一代又一代地传唱。这长在深厚的文化土壤里的圣树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实在令人感动。在比较偏僻的角落里,一棵古柏矮了一大截,看来是被拦腰截断的,这是自然的衰老?雷电风雪的损毁?无论如何,它在失去枝繁叶茂的上身之后,根连着土地,尚存一口气,就努力使自己长出新的枝叶,成为一棵特别的树,勇敢的树。我不禁想起我们人,有的生命何等灿烂,却过不了自己心灵的某一道坎儿,于是星陨花落,自誉为万物主宰的人类其实脆弱得多。

我从见到古树的那一刻,既感动又困惑,孔庙占地三百多亩,当时栽种者的眼光该有多大的穿透力啊?也许把树当做有生命意愿的圣树,才不至于随意砍伐,随意替换,正如南方寺庙里的菩提树一样,栽在圣洁的地方,远离喧嚣,蕴涵着神机,一般不会被砍伐。潮州的开元寺,正门进去就可见两棵不染尘埃的菩提树,据介绍大概五百多岁。在宁阳的禹王庙有十来棵古柏,其中一棵已经两千多年,还有东西各一棵柏树,命为夫妻树,树上用红绸挂着,像夫妻拜堂的样子,那里将修建成一座气势恢宏的禹王庙。我当时一听要重修禹王庙,心里马上闪念道:那些千年古柏也是禹王庙古老的历史见证,凝结着令人景仰的历史记忆,比起新打造的旅游景点意蕴会丰厚得多,让人们不仅看到古柏的身姿,更要看到他的气魄和他的精神内核。

人说树有多老,那地方的历史就有多悠久,有久远历史的事物就显得意蕴深刻,是滚滚的长江与滔滔的黄河一样广博,像大海一样辽阔,而不是清清的小溪那样一览无遗,有历史沧桑感的圣树总能给人深刻的情感,眼前这镌刻着历史记忆的古老孔庙,还有古树,导引着人们去探究它给人留下的文化底蕴。我在拜谒圣像时,挥之不去的是小时候听到孔子的名字,以及后来出于好奇心而品读了《论语》的记忆,心里一直悲喜交加,我面对圣像双手合十,祈愿圣人的一切遭遇将永远成为历史,成为一面镜子。我也感到偌大的中国,古老的礼仪之邦,现在开放“孔庙”作为旅游观光之地的同时,还能焕发更加深入人心的文化内涵,“仁”与“礼”在人们的精神领域占有一席之地,最终在人们心灵的土壤里长成修养的参天大树,正如孔庙里的古柏一样常青。

我在北京天坛里看到“古柏”,在曲阜孔庙的古柏,在泰山岱庙汉柏院中的古柏,听说在陕西轩辕庙以五千年的高龄被喻为“世界柏树之父”的古柏……一直为古老的树活得很好而欣慰,包括北京许多皇家园林、路边的老树,都是不得不为之祝福的。人说缺什么就希望什么,从我看到千年古柏的那一刻开始,印证了这一点。它们凝聚的文化因素已经和那里的文化同根同源,树上的每一片树叶都凝结着历史的春夏秋冬。它们比起人世间幼稚的树,夭折的树,不能在相宜的土壤里长大成材的树显然幸运得多。我经常看到的是四季常青,而且年轻的树,虽然耳目为之一新,却觉得这些树少了深深扎进大地的树根,经不起自然的风霜,少了历史的底蕴,显得苍白无力,不免感到缺乏底蕴和深度而使人浮光掠影,难以静下心来感受肃穆的情怀。

我冒着严寒行走在齐鲁大地上圣人的故乡,在孔庙里流连忘返直至下午两三点,腹中空空正好盛放许多感想。鹅毛小雪正轻轻飘落着,天,好冷!觉得骨头一直往五脏六腑的方向缩着,幸亏有一份阳光心情朝圣,心里热。那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古老文化气息,原来久远又抽象的孔庙、古柏、碑文、御匾、民居、风俗民情在我心中变得豁然开朗。记得李时珍称侧柏有贞德,尊侧柏为上品,他在《本草纲目》里说,“侧柏不畏霜雪,得木之正气,他木不及”。正因为侧柏本身有着“他木不及”之处,又有幸在那孔庙里陪伴圣人,静静地迎候岁月更替,枝叶间难免凝结着圣人的文化气息,和圣人一样令人景仰。

《山东文学》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