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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溪边的风

风,阵阵地吹着,把溪水变成一叠日历,一层又一层地掀开来,溪底的沙石露出真实的脸,站在岸边的人,好想叩问每一粒沙石,探寻底下的秘密。

秋。雨少。

溪水很浅,潺潺地流着,绕过水中的沙洲,分成好几股更小的水流,然后又汇合一块儿,向大海的方向流去。

几个人站在岸边指指点点……

一群工人正在溪水里打捞……

经过无数艰难的打捞,在一阵“哼唷”声中,几根古老的“浸水樟木”缓缓浮上水面,岸边的人欢喜雀跃起来。古樟木经过水的长期侵蚀,变得千疮百孔,坚硬无比,成了木头化石,具有观赏的艺术价值和无法估价的经济价值,当地有钱人把古樟木当作镇宅之宝。

这是一条古老的溪流。

它源自原始森林?还是古老村落?地理的变迁沧海桑田,很难考证。

这么古老的溪,应该有自己的记忆吧!

水,缓缓流淌着,河边的毛石台阶,被柔软的脚踩得滑溜滑溜,被水亲吻得透亮透亮。

我稍谙世事的时候,城里还没有自来水,扁担两端挂着木水桶,在年轻媳妇的肩上颤悠悠地晃着,在石板路上洒下一地清凉,有节奏的脚步声是一首古老生活的歌,在窄窄的小巷里回荡。当媳妇的必须到溪边挑水,这样的活计对女人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她曾经是个秀美的杭州姑娘,爱上了同在南京大学读书的高材生丈夫,不顾全家的反对,毅然成了这座城里惹人注目的美丽媳妇。她再怎么入乡随俗也不如当地的媳妇们随俗得地道,她的衣着,她的言行如果和当地人有细微的差别,也躲不过她们洞察一切的眼睛。她的故事,就成了在河边洗衣服的老女人和小媳妇们嚼不烂的话题。

她根本就不会挑水,刚开始挑小半桶,姿势像投降一样把两只手搁在肩膀上,经过小巷人家的门口时,人们难免探头出来望她一眼,那张纯净白皙的脸和肩膀上的两半桶水像一幅画很受人“欣赏”,当然也有人为之叹息的。夜晚的时候,红肿的肩膀令她丈夫心疼,有时,趁夜深人静的时候,丈夫便悄悄替她到溪边挑水,可是,这样“煞风景”的事儿很快就被视为伤风败俗,在溪边洗衣服的女人中传开了。她只得慢慢练习,后来竟然和城里的其他媳妇一样能够挑满水桶,而且懂得在水桶上面放一片菜叶防止水往外泼,还能一边挑着水,一只手提着盛放洗净衣服的篮子……再后来,她丈夫到外地工作,半年才回家一次,她成了留守妇女,“十年动乱”开始,她又因为莫须有的“里通外国”的罪名被拘押,丈夫怕被牵连始终不敢探望她,一天夜里,面对空荡荡的四壁,她那颗绝望的心无处可依,终于熬不过命运的寒冬,用自己的牙齿咬断了生命线,像风儿一样飘逝在茫茫的人间。

茫茫人海,少了一个她又何妨?可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我和好友在溪边散步的时候,她还是把这则凄凉故事告诉了我,我听了从头冷到脚,阵阵的凉风根本就吹不散笼罩在这座古老的小城上空的乌云。

溪边少了她的身影,她的故事却一直被流传,随着岁月的流逝,留下的是她的美丽和遭遇。小媳妇们照样三五成群,挎着用竹篾编制的篮子,装上杂乱的衣裳,相约到溪边洗衣服,偶尔有人提起杭州媳妇,不禁摇头叹息。她们大概庆幸自己能够活着,又很会干活,至于活得怎样倒无所谓,当然,更忘了自己的双脚大冬天也要浸泡在冰冷的溪水里了。

从远古流过来的小溪水,不知洗清了多少沾满泪水的衣裳,却不能洗去女人心中的迷茫。

堤岸加固,城墙加高,亭台、灯光……溪边一派好风光。

自来水终于在千家万户落脚,只要把水龙头一拧,水便哗啦啦地唱起了欢快的歌。小溪里的水,再也没有女人关注的眼光,不用到溪边挑水肩膀也解放了,到溪边挑水成了前辈向后辈诉说的故事。溪水淹没了岸边的石阶,青苔在石阶上安了家,女人喜鹊一般的欢声笑语像水面的烟雾一样在日光照耀下消散。

静默的溪,开始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污染。城里下水道的污水源源注入小溪中,靠近岸边的水域发出无声的呻吟。夏天的晚上,一出又一出毫无顾忌的爱情剧也在这里上演,潺潺的溪水就是温床,小溪边的烧烤、西瓜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酿制的浊流,混杂在水中一起流入海洋……

那条溪,承受了不该承受的种种浊流,承载了洪水无情刮走的冤魂,见证了好多本来该有的和不该有的爱情故事,只是荡涤不了生活之顽石……

《当代小说》2011年6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