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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鸟儿的故乡

我家屋后原是郊野之地,打开窗户,就能望见一片茂密的荔枝林,成群结伴的鸟儿天天在那儿飞进飞出,自由自在地栖息和歌唱,使整个林子间热闹非凡,我的梦往往在鸟儿的喧闹声中惊醒。

清晨,它们舞动骄傲的翅膀在空中飞翔,张开喉咙唱起婉转动听的歌,音调倒像调音师调试出来的,高低洪细徐急悠扬,一呼百应,三只以上的鸟儿聚在一起就是一场大自然的音乐会,“吱啾、吱啾……”鸟儿这样欢欢喜喜地叫着,声音划过天空,落入人们心底。我每天清晨倾听着鸟儿歌唱,庆幸把家安在鸟儿的家园旁边,免费倾听鸟儿的演唱。

一天,两天……几年过去了,我听惯了这自然的声音,似乎离不开这美妙的歌声。

有一回到福州,我就想到森林公园“鸟语林”去听一听职业鸟儿歌唱,那些星级的鸟儿唱歌一定比屋后鸟儿的声音更加嘤鸣流转,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天籁之音。可是,一到那儿驻足倾听,只有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声,它们感冒了吗?它们罢演了吗?这些高贵的鸟儿有专人伺候,有舒适的安乐窝,只要不想在蓝空飞翔的话,一辈子衣食无忧,高兴的时候唱唱歌,在各种各样的游客面前博取一片赞美声,如果有火鸡或者孔雀的一点儿虚荣骄傲之心的话,还会招来人们更多的青睐,想运动的话就在笼子里跳跳舞。它们为何不纵情恣肆地歌唱呢?

到“鸟语林”竟然听不到鸟儿歌唱?回家后,我愈加庆幸自家屋后就是鸟儿的家园,那是上帝赐予的一份奢侈的礼物。因爱之心切,我又不禁有些担忧起来,担心它们的家随时会被侵占,会被强制拆迁。它们会搬到哪儿去?聪明又愚笨的鸟儿怎么能够把家安在喧嚣的人间?难道只是为了向人们炫耀美妙的歌喉?我每天躺在舒软的床上,边听鸟儿唱歌,边想着各种生命的遭遇,有时候竟然心疼起鸟儿来,因为在荔枝园的周围逐渐有水泥森林扶摇直上,这荔枝林能留得住吗?况且鸟儿的歌声已在机器的吵闹声中渐渐变得缥缈和微弱,差不多被埋葬在一派喧嚣的世界里。

一个夏日清晨,一阵陌生的脚步声从我家屋后一直延伸到荔枝园,脚印里留下一串串困惑……鸟儿唱着歌,照样在林子间飞进飞出,丝毫觉察不到陌生人到这里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过了些日子,推土机推掉这里的宁静,果然把鸟儿的歌声深深地埋葬。眼见着一棵棵果树颓然倒下,田地、水塘和菜花也不断往后撤退,小山似的残枝败叶渐渐枯萎——鸟儿的故乡消失了。可怜又可爱的鸟儿,飞翔了一整天,呼朋引伴往家赶,倦了,却再找不到家园,我从鸟儿的叫声中听到的是泣血哀鸣般的呼唤。又过了几天,我再也听不到那些梦中都想听的美妙歌声了,那是怎样的悠扬婉转动听呀,多么令我怀念!有了它,不远处的歌舞厅,每天凌晨零点开始一吼到三更的噪音也叫我忍耐得了,有了它,我耐心等待黑夜过后宁静又美好的黎明,因为天天有自然的音乐会等着我去鼓掌。

那些失去故乡的鸟儿会飞到哪儿呢?

幸亏这一带别墅区人家的庭院里花树葱茏,足以作为暂时的栖身之地,一些聪明的鸟儿一定会寻找到新的家园。仿佛有某种预感似的,我在庭院里种了几株石榴和牡丹,石榴长成枝丫出墙的小树,成年累月开着红花,竟然有鸟儿落脚,我在窗前上网打字的时候,偶尔有鸟儿在啄着窗户,清晨偶尔听到几声不足以打碎梦乡的单调的鸟叫声,然而在我心目中,就像一支乡间小调不能和众妙必备的自然音乐会相媲美一样单调乏味。

时光飞逝,许多水泥森林就在鸟儿的故乡成长壮大。偌大的“花园”里却不见花草树木。这里原来有个单位,院子里早年种着一棵榕树,枝繁叶茂,气根垂到地上,扎入土中,成为新的树干。榕树的树冠大得出奇,堪称独木成林。我经常到那个院子里散步,打球。傍晚时分在无意中发现众鸟翔集榕树间,暮归嘎嘎而鸣,翩翩起舞。这些小精灵、灵动而又纯净的精灵,喧闹的欢叫给这块硬邦邦的土地带来一缕自然的气息,给平庸和寂寞带来无限乐趣。可是,我又从鸟儿的叫声中听到几乎整齐划一,就像进行曲一样坚定有力但很单调的歌唱。我一连几天到那儿观察,原来在这棵榕树进进出出的不是过去那些很会唱歌的鸟,而是小麻雀,它们经过变异,体型特小,矫健灵活,估计人们再也懒得理会这些小生命。我曾经听说有人吃“百雀粥”,也就是在乡下打了许多小麻雀煮成的粥。上百只小鸟的头浮在一锅粥的上面,有的张嘴呼叫,有的睁大眼睛,经火苗一烧,鸟儿被肢解的身体就和米花一道活蹦乱跳。现在看着空中飞翔的小生灵,那么机敏,叫笨拙的鸟枪望而却步,体型变小不至于随时都有生命之危,心里反而感到高兴。这古老的榕树素来叫人有敬畏之心,虔诚之意,当他的枝丫断裂或者发生病痛的时候,还会有人为他挂上红彩绸,也许这棵长命的榕树可以成为鸟儿的故乡。听说这棵榕树所在的单位即将被迁移到他处,偌大的院落地皮价值不菲,更何况周围的水泥森林密集,商贾云集,这空旷的院落显得太另类,我不知道榕树的命运会如何,也不知道鸟儿的家是否又得搬迁?

多少个清晨,我在失落的情绪中责怪自己无能,我甚至异想天开,希望建造一个闹市中的“鸟语林”公园,为所有喜欢听自然声音的人开设大自然的音乐会,让鸟儿永久在这儿安家。当然,我又必须在园子里种上不能随意砍伐易种的树。在山东的孔庙、禹王庙,我看到了一种寿命达千年以上的树,名叫“侧柏”,粗壮的枝干,苍翠的叶子在万物萧萧的冰天雪地里傲然挺立,岿然不动安如山,我就想这千年的老树也许才是鸟儿的故乡。

屈原被逐去他国,遥望故乡而唱道:“鸟儿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陶渊明重归田园时欣喜地吟唱:“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可是,我已经从鸟儿不同的鸣叫声中听出了所谓鸟儿恋旧林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有时候,我又这样想,鸟儿还可以回归山林,真正需要搬迁的是人类自身。

2011年7月18日《中国文化报》

《生活·创造》201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