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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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去看白桦林(1)

我常常这样告诫自己,并且把它作为我生活的一个准则:只要你天性能够感受,只要你尚有一颗未因年龄增长而泯灭的承受启示的心,你就应当经常到大自然中去走走。

我去看白桦林时,是在秋天。秋天旅行是一种幸福,木草丰盈,色彩斑斓,大地的颜色仿佛在为行者呈现。世界上有许多事物,往往是一种事物向另一种事物转化时的过渡。它们由于既不属于前者,又不属于后者,便获得了自身的独立价值;它们由于既包含了前者,又包含了后者,从而更加饱满和丰富。黎明和黄昏比白昼与黑夜妩媚,春天和秋天比夏天与冬天灿烂。当我试图描述所见的一角山隅或一片滩地,我感到了人类语言的虚弱和简单。俄国诗人蒲宁说:“诗人不善于描写秋天,因为他们不常描绘色彩和天空。”可供诗人选择的文字仍然有限,许多词汇还有待我们创造出来。

我平生没有实地见过白桦林。但我从内心深处感到,在白桦与我之间存在着某种先天的亲缘关系,无论在影视或图片上看到它们,我都会激动不已。我相信,白桦树淳朴正直的形象,是我灵魂与生命的象征。秋天到白桦林中漫步,是我向往已久的心愿。我可以想象,纷纷的落叶像一只只鸟,飞翔在我的身旁,不时落在我的头顶和肩上。我体验这时的白桦林,本身便是一群栖落在大地上的鸟,在一年一度的换羽季节,抖下自己金色的羽毛。

我是走了几个地方后,在围场北部的“顼上”找到它们的。这里的节气远远早于北京地区,使我感到遗憾的是,白桦林的叶子已经脱尽。尽管我面对的是萧瑟凄凉的景象,我也没有必要为白桦林悲伤。在白桦林的生命历程中,为了利于成长,它们总会果断舍弃那些侧枝和旧叶。我想我的一生也需要这样,如果我把渐渐获得的一切都紧紧抓住不放,我怎么能够再走向更远的地方?

在落满叶子的林间走动,脚下响着一种动听的声音,像马车轧碎空旷街道上的积水。当我伸手触摸白桦树光洁的躯干,如同初次触摸黄河那样,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温暖。我深信它们与我没有本质的区别,它们的体内同样有血液在流动。我一直崇尚白桦树挺拔的形象,看着眼前的白桦林,我领悟了一个道理:正与直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首要条件,哪棵树在生长中偏离了这个方向,即意味着失去阳光和死亡。正是由于每棵树都正直向上生长,它们各自占据的空间才不多,它们才能聚成森林,和睦安平地在一起生活。我想,林木世界这一永恒公正的生存法则,在人类社会中也同样适用。

一九八八年四月

美丽的嘉荫

踏上嘉荫的土地,我便被它的天空和云震动了。这里仿佛是一个尚未启用的世界,我所置身的空间纯粹、明澈、悠远,事物以初始的原色朗朗呈现。深邃的天穹笼罩在我的头顶,低垂的蓝色边缘一直弯向大地外面,我可以看到团团白云,像悠悠的牧群漫上坡地,在天地的尽头涌现。尽管北面的地平线与南面的地平线在视觉上是等距的,一种固有的意识仍然使我觉得,南方非常遥远,而北方就在我脚下这片地域。我的“北方”的观念无法越过江去,再向远处延伸,我感到我已经来到了陆地的某个端点。看着周围那些千姿百态的云团,每观察一个,都会使我想起某种动物,我甚至能够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四肢和面目。它们的神态虽然狰狞,但都温驯地匍匐在地平线上方,我注视了很久,从未见它们跑到天空的中央。它们就像一群从林中跑出饮水的野兽,静静地围着一口清澈的池塘。

蓝色的黑龙江,在北方的八月缓缓流淌。看到一条河流,仿佛看到一群迀徙的候鸟,总使我想到许多东西。想到它的起源,想到它路过的地方、遇见的事情;想到它将要路过的地方、将要遇见的事情;想到它或悲或喜的结局。想到法国诗人勒内,夏尔“具有一颗决不被这疯狂的监狱世界摧毁的心的河流7使我们对天边的群峰保持狂热和友善的河流”(《索尔格》〕的颂歌诗句。河流给我们带来了遥远之地森林和土地温馨的气息,带来了异域的城镇与村庄美丽的映象。我常常想,无论什么时候来到河流旁,即使此刻深怀苦楚,我也应当微笑,让它把一个陌生人的善意与祝福带到远方,使下游的人们同我一样,对上游充满美好的憧憬和遐想。

嘉荫仿佛是一个蹲在黑龙江边上的猎人,它的背后,是莽莽苍苍的小兴安岭。我不了解嘉荫的历史,不知道它诞生的时日和背景,我所看到的是一座美丽清静的河边小镇。走近它,我感到很温暖。这温暖的感觉,不仅来自它橘黄的色调,双层门窗的屋舍及每个院落的桦木段垛,更来自它温和的居民。走在嘉荫的街上,即使你的感官天性迟钝,你也会被这里淳朴的民风所打动。从人们的神态和表情我能够看出,只要你开口,他们会乐于回答你任何问题;只要你请求,他们会给予你任何的帮助。以后我还会走很多地方,但这样令人感动的地方,我将终生难忘。

在嘉荫江岸的堤下,汛期过后,便裸露出一片狭长平坦的沙滩,积满沙砾和细屑的卵石。边民在这里网鱼、洗澡、冲涮家什,妇女们将洗净的衣物晾在光洁的石子上,拖运原木的江轮停泊在一旁。在江水遥遥的对岸,散落着一簇醒目的白房子,阔大方正,它们沿江而列,仿佛在同此岸的嘉荫小镇相互呼应。那里偶尔会传过几声狗吠或若断若续的歌声。一种浓郁的家园氛围,一种和平的生活气息,弥漫在河水两岸的寥廓空间。

嘉荫,这是一个民族称作北方而另一个民族称作南方的地方。站在黑龙江岸,我总觉得就好像站在了天边。对我来讲,东方、西方和南方意味着道路,可以行走;而北方则意味着墙,意味着不存在。在我的空间意识里,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形成完整的四方概念。望着越江而过的一只鸟或一块云,我很自卑。我想得很远,我相信像人类的许多梦想在漫长的历史上逐渐实现那样,总有一天人类会共同拥有一个北方和南方,共同拥有一个东方和西方。那时人们走在大陆上,如同走在自己的院子里一样。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三日初记一九九〇年十月四日改定天边小镇

即使在新疆,且末也是最遥远的地方。

从首府乌鲁木齐到且末,就是走尉犁、若羌这条近路,也要三天时间,并有车陷沙淖的危险。环绕塔里木盆地外围的大公路,从尉犁到民丰的东半部路段,依然很原始、简陋,沿途时时遭到沙漠侵袭。所以去南疆一带的车辆,大多宁绕行阿克苏、喀什、和田一线。如此,到达且末至少需要六天。

且末,南邻昆仑雪山,北临塔克拉玛干沙漠。这天堂地狱相列般的地理位置,使它万劫不复地处于一种永久的恩泽与威慑之间。

新疆南端是我所知道的天下最奇异、最动人的地域。昆仑山,四方众生的伟大父亲。它的北麓,雪水顺势奔涌,汇成道道河流,直至神秘地在大漠内失去踪迹。在雪水流经的地方,由西向东,始于喀什终于若羌,形成一线雪山与沙漠间的大大小小绿洲。它们是西域严酷大地不灭的魂灵,是站在死亡之海岸上微笑的生命。远古时期,漂泊的人类在此安顿下来,以天赋的无穷毅力承受辛劳与艰难,终年不竭的雪水把他们养育至今。

且末为众多绿洲中的一个,在漫漫岁月里,孤立无助地演进自身的历史行程。这里是世界安静的一角,容纳着深爱劳动与和平的人们。它显现的祥和的面貌,我可以肯定,会使所有到来的人惭愧地放弃仇恨。

西域位在欧亚大陆心脏,远离海洋。西域的一切,

都令人联想到火和太阳。夏天的且末,辉煌光明。它的绿色,照耀着四周燃烧的沙漠。高大的白杨,遍布镇上。它们挺拔的躯体,使小镇对命运满怀信心,它们是小镇在沙漠与太阳中生存的守护神。

且末也许是神作为标准安放在人间的一座小镇,它的存在,让我们这个喧嚣的商业世界感到卑微,走在树荫满地的街上,我觉得小镇有种使一切复原的力量。我没有遇到汽车,没有见到高耸的烟囱,甚至没有听到一声蝉叫(这里夜晚也没有蚊虫)。小镇的生活,在依照它自己的意愿和信念,平静地运行。

小镇很小,只有两条主要街道,在镇中相交,它们是小镇的骨骼。站在十字街心,向四个方向望去,便可看到镇外在阳光的火焰中幻动的沙漠风景。我注意到,小镇人在街上相遇,大都要伸出双手握在一起,亲切地交谈几句,而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这一小镇每时每地都会发生的现象,让我大为感动。我把这寻常的一瞬,看作是小镇的灵魂。

在小镇看久了,就感觉小镇本身的确也有生命,它有一个天造地设的适应沙漠环境的肌体。小镇上的阳光,像金属一样。但走进阔大的树影,看外面锐利的阳光也是可爱的。在小镇,大街小巷两旁都有雪水流动。长途跋涉的灰色雪水,给被火焰围困的小镇,带来了雪山的声音。街巷里的泥土,似乎永不凝固,一阵风刮来或光脚的娃子跑过,都会腾起一股烟尘。为此,小镇人不时走下门前的木桥,提起雪水洒在街上。他们的勤恳,保持着整座小镇的湿润。

小镇人感激雪山,雪山离他们还很远。小镇人懂得沙漠,但他们从不深入沙漠。小镇同雪山沙漠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微妙最难言的一种关系。

我想:只要有水、一块土地及勤劳,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在地球的哪个角落,人类也会把它改造成庄稼连片的家园。年年岁岁,当他们看到自己的技艺和辛劳化作了收获,看到自己的后代生龙活虎的长大成人,看着日子向合乎自己心愿的方向发展,这个时候,便是人类所处的最幸福的时光。

离开小镇时,车上一个到库尔勒上学的学生告诉我,且末原址并不在此地,而在北面的沙漠中。本世纪上半叶,有着悠久往昔的且末被沙漠逼迫南移。新址距旧址五十余公里。

现在,面对塔克拉玛干魔鬼的进逼,为了护卫新的家园,小镇人终于表现出了潜在的胆量和勇气。他们在沙漠前面设下屏障,第一道布草网,第二道植柽柳、沙枣及胡杨。他们用人类的气魄和智慧,止住了尾随而来的饕餮般沙漠,为自己在自然那里争得了安宁与生存的权利。当我在车上看到那赫赫的防沙网时,我很想复述这两行英雄性的诗句:

土地说:我要接近天空于是,山脉耸起人说:我要生活于是,洪水退去……(《让我们一起奔腾吧》,江河〕

一九九〇年八月二十二日笔记一九九一年五月改写

放蜂人

放蜂人是大地上寻找花朵的人,季节是他的向导。

一年一度,大地复兴的时候,放蜂人开始从他的营地起程,带着楸木蜂箱和帐篷。一路上,他对此行满怀信心。他已勘察了他的放蜂线路,了解了那里的蜜源、水源、地形和气候状况。他对那里蜜源植物的种类、数量、花期及泌蜜规律,已了如指掌。他将避开大路,在一座林边或丘旁摆下蜂箱,巢门向南。他的帐篷落在蜂场北面。

第一束阳光,满载谷粒的色泽和婴儿的清新,照到蜂场上。大地生气勃勃,到处闪亮。蜂群已经出巢,它们上下飞舞,等待着侦察者带回蜜源的消息。放蜂人站在帐前,注视着它们。他刚刚巡视了蜂场,他为蜂群早晨的活力,感到兴奋。他看蜜蜂,如同看自己的儿女,他对它们,比对自己的身世还要熟悉。假若你偶然路过这个世界一隅,只要你表情虔诚,上前开口询问,他会热心给你讲蜜蜂的各种事情。

放蜂人在自然的核心,他与自然一体的宁静神情,表明他便是自然的一部分。每天,他与光明一起开始工作,与大地一同沐浴阳光或风雨。他懂得自然的神秘语言,他用心同他周围的芸芸生命交谈。他仿佛一位来自历史的使者,把人类应有的友善面目,带进自然。他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与自然最古老的一种关系。只是如他恐惧的那样,这种关系,在今天的人类手里,正渐渐逝去。

放蜂人或许不识文字,但他像学者熟悉思想和书册那样,熟悉自然,熟悉它的植物和大地。他能看出大地的脉络,能品土壤的性质;他识别各种鸟鸣和兽迹,了解每样植物的花事与吐蜜的秘密。他知道枣树生长在冲积土上,荞麦生长在沙壤上,比生长在其他土壤上流蜜量大;山区的椴树蜜多,平原的椴树蜜少;北方的柳树流蜜,南方的柳树不流蜜。他带着他的蜂群,奔走于莽莽大地。南方的紫云英花期一终,他又匆匆赶到北方,那里,荆棵的蓝色花序正在开放。他常常适时溯纬度而上,以利用纬度之差,不失时机地采集生长在不同地区的同一种植物的花蜜。

“蜜蜂能改变人性。”这是放蜂人讲的一句富于文化色彩的话。如果你在蜂场呆上一天,如果你像放蜂人那样了解蜜蜂,你会相信他的这个说法。

我把放蜂人讲的关于蜜蜂(主要指工蜂〕的一生,记在这里:一日龄,护脾保温;三日龄后,始做清理巢房,泌蜡造脾,调制花粉,分泌王浆,饲喂幼虫、蜂王和雄蜂等内勤工作;十五日龄后,飞出巢外,担负采集花蜜、花粉、蜂胶及水等外勤重任;三十日龄后,渐为老蜂,改做侦察蜜源或防御敌害的事情。当生命耗尽,死亡来临,它们便悄然辞别蜂场,不明去向。

这便是蜜蜂短暂的一生,辛劳不息,生命与劳作具有同一涵义。放蜂人告诉我,在花丛流蜜季节,忘我的采集,常使蜜蜂三个月的寿命,降至一个月左右。它们每次出场,要采成百上千朵花的蜜,才能装满它们那小小的蜜囊。若是归途迷路,即使最终饿死,它们自己也不取用。它们是我们可钦可敬的邻居,与我们共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它们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它们就在我们身边,似一种光辉,时时照耀、感动和影响着我们,也使我们经常想到自己的普通劳动者和舍生忘死的英雄。

放蜂人是世界上幸福的人,他每天与造物中最可爱的生灵在一起,一生居住在花丛附近。放蜂人也是世界上孤单的人,他带着他的蜂群,远离人寰,把自然瑰美的精华,源源输送给人间。他滞于现代进程之外,以往昔的陌生面貌,出现在世界面前。他孤单的存在,同时是一种警示,告诫人类: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

一九九一年^^一月至十二月

鸟的建筑

鸟巢是鸟的建筑。和我们盖房子不同,鸟筑巢不是为定居。鸟只在繁殖期筑巢。

营巢是鸟的本能和天性,但不是所有的鸟都自行营巢。比如啼叫美妙,声音与农业关联的杜鹃,即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典型。它们的“鹊巢鸠占”的强盗行径,即使在客观化的鸟类学家笔下,也常常受到道义上的指斥。杜鹃有一种其他鸟类都不具备的特异本领,它能使自己的蛋在颜色、形状和大小上,与宿主的蛋完全相同,并可随各地宿主的变化而改变。其以假乱真的程度,让敏感的宿主毫不觉察。当它把蛋产进或衔入宿主(往往是苇莺〕的巢后,随之发生的必然是,先行孵出的杜鹃雏鸟要将宿主的蛋或雏鸟全部挤出巢外,以独享义亲哺养。这便是我们情感上难于宽恕杜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