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地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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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去看白桦林(2)

我所知道的不自营巢鸟,还有北方凶悍的红脚隼,在这方面,它以欺负乌鸦闻名。在民间被称作‘‘老鸹翠”的三宝鸟,亦时常露出觊觎鹊巢的流氓习性。而且只要它去侵占,总能在厚道的喜鹊那里得逞。

不营巢鸟,这里还可举出一位。可取的是,它从不贪慕别鸟之巢。它把蛋无所顾忌地直接产在地面、岩上或丛薮间,不作任何铺垫。对它我们至多说,这是鸟类中彻头彻尾的懒汉。它昼伏夜出,羽似枯木。它有一个十分典雅的学名:夜鹰。不过,并非备受西方诗人赞颂的那种。

鸟类学家依据鸟巢的位置和性质,把鸟巢分为地面巢、水面巢、洞穴巢、建筑物巢和编织巢等几种类型。

地面巢大多简单、随便,往往仅在地面凹处略敷草物即告完工。这种巢,主要由雉、雁、鸭、鹤等笨拙的大型鸟类所为。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像云雀、百灵、歌鸲、画眉这些名字美丽、叫声动听的玲珑小鸟,也在地面营巢。当然,它们的巢编织得都很精致。这是些疏于林木,常年出没在旷野,为土地处处留下歌声的可爱精灵。在水面营巢的鸟屈指可数,能够列举的只有游禽中永不上岸的鹛鹧和涉禽中善游的骨顶鸡与董鸡。它们借助水生植物搭造的可随水面升降的盘状浮巢,风险最小。洞穴巢包括崖壁洞穴和树干洞穴两种,前者的主人主要有翠鸟和沙燕;后者居多,如椋鸟、山雀、斑鸠、八哥、鹪鹩及肮脏的戴胜等,都是天然树洞或啄木鸟弃巢的受益者。如果顺着这个行列数下去,我们还会惊讶地发现鸳鸯。应该指明的是,营树洞巢的鸟,只有攀禽中的啄木鸟和鸭,真正具备开凿本领。啄木鸟还有一种英雄秉性,即它从不使用自己往年的旧洞。利用我们的屋宇营巢的鸟(不提麻雀〕,主要为燕科成员,原因在于它们的泥巢无法在露天筑造。最后说到的编织巢,就是指我们观念上认定的,代表“鸟巢”这一词语本义的,由鸟类中广大的鸣禽在树上(个别在草丛或灌木基部〕精心营建的巢。这是那群勤奋的鸟类艺术家呕心沥血的作品,也是我们这篇短文想要谈论的核心。

除涉禽中的鹭,游禽中的鹈鹕和猛禽中部分鹰隼(这是些在树上筑粗陋大巢的鸟〕外,编织巢几乎全部为雀形目鸟类所造。它们长于鸣啭,巧于营巢,故根据分类上的说法,我们前面又称它们为鸣禽。雀形目是新鸟亚纲中种数最多的一目,其庞大数量占现代鸟类总体一半以上。

编织巢的形态,可说多姿多彩。我们易于见到的杯状巢、碗状巢、盘状巢及瓶状巢,是其中主要的几种。营哪种巢型,与鸟的科属有关。但我愿意相信,它更取决于鸟类个体的偏爱与审美因素。因此,这里无规律可循。

杯状巢是多数营巢鸟喜爱的一种巢型,像我们熟悉的伯劳、卷尾、柳莺、寿带等夏候鸟,都营此型巢。太平鸟、灰山椒鸟、乌鸫及北红尾鸲等,营碗状巢。树鹨和灰喜鹊的巢很浅,呈盘状。攀雀和棕扇尾莺的巢收口,巢体似瓶。文鸟、黄眉柳莺和“告春鸟”短翅树莺,能够营造顶部具盖,侧面开门的球状巢。更为精巧和高超的,是黄鹂和绣眼鸟的吊篮式悬巢。南方有一种富于传奇色彩的小鸟,会将芭蕉或其他大型树叶卷合,然后在叶缘穿孔,贯以丝线,缝成袋状巢。这种天才的小鸟,鸟类学家就叫它“缝叶莺”。

真正和我们的生活密不可分,在我们的视域内最为显著的鸟巢,实际是喜鹊粗糙的球状巢。这种“仰鸣则晴,俯鸣则雨,人闻其声则喜’’〈《禽经》〕的民间吉祥鸟,同淳朴的麻雀一道,终年祥和地围绕着我们。特别是在空旷的冬天,它们的巢很像一座座村庄,醒目地坐落在原野高大的树上〈每巢都有一定巢距的巢区。个别也有一树双巢现象。在北京的沙河附近,我曾见过一树四巢〕。每次看到这些高耸的星罗棋布的“家”,我都很动情,我觉得这是一种世间温暖与平安的象征,是这个季节比雪与太阳升落更优美的景色。

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蔑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

一九九三年五月

胡蜂即我们通常所称的马蜂,也称黄蜂。

它们是在我搬入新居三个月后出现的。六月上旬的一天,我在书房意外地发现了它们。它们的巢筑在我的书房窗外右扇窗框上端的一角,隔着玻璃,我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建设工作。它们的工程刚刚开始,巢还很小,尚未成形,安静的工地上仅有三两个建设者。

它们没有去别的地方,没有选择四层或六层,而把巢筑在了我的窗下。我对它们的信赖,深为感动。我愿意相信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具任何含义的偶然,但又隐隐觉得这里似乎存在着某种可以引申的其他因素。在《大地上的事情》系列随笔中,我曾指责过那种无端焚烧胡蜂蜂房的强盗行径。

我的新来的邻居,受到了诚挚欢迎。它们是我远方

的客人。为了避免以后打扰它们,我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牺牲。我把这扇窗户彻底封上,在已经来临的夏季里,我的书房将只开另一扇窗。尽管这会有诸多不便,但我依然感激它们。我的给予,远远不及它们为我带来的东西。

胡蜂是昆虫世界不多的具备防卫武器的个体。它们的大名鼎鼎的武器,为卑微的昆虫赢得了外界应有的敬畏与肯定,但也因此给它们自身招致了许多莫名的厄运。很早的时候,我曾试图写一篇关于昆虫的童话,这样开始:“在昆虫的美丽国度里,大家各尽职守,一切井然有序。雄蜂是街头巡视的警察,胡蜂是边境护卫的士兵,它们装备精良,但从不主动……”的确,在它们与我们的敌对历史上,可以断定,不会有任何一次冲突真正起因于它们。

我的邻居的工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坐在书房里,每天我都感受到它们带来的新鲜的原野气息。它们的巢在渐渐扩大,工地上的建设者不断增加。它们将生命中的两件大事非凡地结合起来,建设与繁殖和谐地同步推进。它们每建成一个巢间,即注进一卵。幼蜂破巢而出后,立刻便会投入工作,为新的生命继续诞生加紧建设。这一感人的过程,构成了它们完美的一生。

即使像胡蜂这样拥有锐利自卫武器的强悍生命,亦仍需倚靠它们庞大的数量,才能在布满死亡陷阱的世上不灭地延续下去。我的邻居的建设与繁殖,一直持续到九月,方悄然终止。此时,它们的巢,已碗口大小;它们的数量,浩浩荡荡。

进入十月,气温便完全主宰了它们。它们密集地覆盖在巢上,抵御着寒冷的步步进逼。它们已不再觅食,甚至很少蠕动。它们对未来似乎早有预感,安然等待那神秘时刻的降临。十月下旬的一个早晨,我终于发现,它们己全部无影无踪。我不知它们何时离去的,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它们仿佛是一群候鸟,无声地告别了自己的生息之地。

一年过去了,它们一去不返,没有再次出现。它们怎样过冬,怎样进行生命的新陈更替,是它们自己的秘密。它们遗下的巢,依然悬挂在那里,成为我的书房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它让我想象一段稍纵即逝的历史,一个家族盛衰或王朝兴亡的故事。它孕育的生命,我知道已散布四方,正继续做着它们未竟的大事。

一九九三年八月

在一篇同题散文里,我已经写过它们。现在,我所以重复写下这个题目,是由于它们今年再一次,以一种奇迹,与我比邻而居。

还是在我的书房窗外,上次的空巢,依然悬挂在一角,这次它们将巢筑在了外面窗顶的中央。这一次,我更清晰地目睹了它们的整个建设过程,及它们辉煌灿烂的一生。

与上次一样,它们的创业,起始于六月。它们具有一种足以令它们在我面前备感骄傲和自豪的建设速度。到了六月的下旬,它们建设中的新巢,已同那只空巢一般大小。

它们真正的建设奇迹,出现在七月中旬至八月初这段时间里。这期间,它们源源不断扩充的建设大军,使它们的巢以每天一厘米的速度向外围推进。七月十九日,隔着玻璃,我首次用尺量了巢,此时巢的直径为十三厘米。到了八月三日,巢的直径已达二十八厘米。八月三日后,它们的建设便骤然终止,这个尺寸,保持至今。尽管我拥有十八岁前宝贵的乡村见闻和经验,但如此巨大的蜂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在它们半个月的建设高潮期,我多次计数了,巢上每分钟至少有八九只蜂返回或飞离。它们采集巢材、猎食、取水,各司其职,往来不息。它们天一亮即开始工作,直到天黑才会停止。最后回来的蜂,往往已不能准确找到巢的位置。即使一般的阴雨天,也不能把它们的热烈工作中断。

出猎归来的蜂,行程非常沉重。它们抱着比它们的头部大得多的猎物(一般是由青虫构成的球〕,艰难地盘旋上升。到了五楼的巢上,它们将猎物分给在家的留守者,由这些蜂逐穴饲喂幼蜂。而它们稍事休整,两只前足捋捋触角,便再次离巢远行。

我长时间地盯过一只取水的蜂。它的上升,是直线的;口衔的水珠,晶莹耀眼。它上升,降下,一刻不停地往返于巢与楼下雨后的水洼之间。过度的辛劳,使它负重上来时,有时不得不先落在巢下的窗上,然后再爬行完成它的工作。这个感人的情景,使我猛然想到一件我早应为它们做的事情。我拿来一个盘子,盛上水,放在外面的窗台上。但直到傍晚,没有一只取水的蜂,走这个捷径。

一天上午,我正在书房读一本小书,是里尔克的《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忽然,窗外传来一阵翅膀的声响,一只灰鸽前所未有地落在了我的窗台上。它收翅站定,仰头看了看窗顶,当它发觉我正在注视它时,便马上飞走了。此时,我才注意蜂巢,我看到全巢的蜂,双翅展开,触角直挺,一动不动:群起而战的自卫,瞬息就要发生。尽管鸽子已经离开了,但它们这种令人震慑的临战姿态,依然保持了数分钟。

自八月二十三日起,接连几天,巢上都有尚未羽化的乳白色幼蜂掉下。这些脱离襁褓的生命,不久即通体变为一种黑色焦状的东西。起初,我有些不解。当我发现它们出巢的频率显著减少,我才恍然明白:它们对节气的神秘感应,已指引它们全面停止饲喂幼蜂。而这一天,八月二十三日,恰是“处暑”。

它们不再饲喂幼蜂,也早已终止筑巢,它们自己食用很少。因此,每天除偶有个别蜂出行,它们只在巢上嬉戏打闹。它们不时纠结一团,随后像一滴水那样,重重地砸在窗台上。坐在书房里,我时常会听到它们摔下的声响。它们松开起飞的样子,很像一群满身泥土的乡下儿童。是的,它们的童年,在它们完成一生的使命后刚刚出现。

到了十月九日,这天,风和日暖。午后,我发现许多蜂意外地起飞了,我明白,这意味着它们告别的日子己到。在依依不舍地环巢飞舞后,第一批蜂开始离去。接着,十月十三日,十九日和二十二日,都有蜂离巢。它们挑选的,都是好天。而最后的几只蜂,在渐渐进逼的寒冷中固守着家园,一直坚持到了十月三十一日。

它们全部离去了,我不知它们去了哪里,不知它们与上次那群蜂是否有亲缘联系。我不想向昆虫学家请教,也不想查阅有关书籍,我愿意尊重它们对我保守的这些秘密。它们为我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脱尽的向日葵盘或一顶农民的褪色草帽,端庄地高悬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来访的诗人的话说:这是我的家徽,是神对我的奖励。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

海日苏

海日苏,蒙地东部的一个普通地名。我没有了解它的蒙语原义,三个汉字排列在一起,组成一个语义不明的名称。但在这个词上,我感到一种超越意义的东西,它让我想到世界上呈现的那些美丽的事物。以致我在草原旅行时,很想看看它所标志的那个地方。

我从乌丹上路,汽车迎着曙光,向东行驶。在农牧过渡地带,我看到一种村庄,与平原上的村庄有很大不同。它的背景高远辽阔,屋舍不多,但铺展阔大,体现着广地上的自由魂魄。房屋和院墙都是泥土夯成的,院落深长,屋舍低微地坐落在中央。人们要走很久,才会迈出自己的院门。我相信,再也看不到与大地结合得这么亲密的村庄了。它的土地颜色,它被广漠的沙化荒原衬托的形状,使我联想起种子萌芽拱起的地表。看着这样的景象,我彻底理解了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理解了他们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礼貌、秉性和习惯。理解了这些,我也就接受了他们表现出的一些我原不能容忍的东西,也就真切地爱上了他们。

通向海日苏的路,在省区地图上是一道最细小的线,它要穿越万顷戈壁。道路只是两条微凹的辙印,两旁没有任何人迹。天下有许多极端的事物,使任何一种文字也无法完美地表达它们。同时,当我看到能最丰富地体现命名它们的词语涵义的事物时,我会久久激动不已。平日,我熟知蛮荒、吴野、莽地、大漠这些非同寻常的词,现在我认识了它们背后的、它们所表示的实体本身。这是我第一次亲历,也是平生最大的惊异。我知道,从此我的精神和生命中已注入一种新的东西,它与支撑人类生存的几个主要因素相关。

戈壁不是死寂的,它的深处有树木和鸟。我见到过集群的乌鸦、喜鹊及盘旋的鹞鹰。有了这些大鸟,就会有更多它们赖以维生的另一环上的生命。树木是大地的愿望和最初的居民。哪里有树木,说明大地在那里尚未丧失信心。为了这伟大的信心,沙柳、胡杨、榆,奋勇响应。英雄们在劣境和绝地孤立地弯着躯干,以最宜的形态在此不败地生存。所有看到的人,都将大受感动。它们很少两个站在一起,似乎向人们启示:只有永不企求帮助者,才能在这里立身。

这里,一切都与无限有着联系。大地恢宏地转动,我对自己默声说:我是旅人,“我戴着漂泊的屋顶”(海子〕。如果我把认识仅仅停留在感知上,那么我已穿过了无数直观的世界。很久之后,牧群神秘地出现了,连同人间的亲切气息。正午的阳光,倾照在牧场上。没有牧人,草原就是牧栏。在牧区行驶,常常有一匹马驹或牛犊,突然撒蹄与汽车并行狂奔,而后猛地拐进草场,惊恐不定地返回母亲身边。我注意到了,神已把这一瞬放进了永恒。

转过一个弯,便可能遇上一所房子,用栅栏围住,门外站着等候已久的亲人。此时车停下,下去或上来一两个提着物品的牧人。这是生活在大自然心脏的兄弟,有着阳光与风的肤色,脸上浮现对市镇与人际陌生的表情。他们离人类的根最近,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伟迹。人类的活力,人类生存极限的拓展,真正体现在他们身上。我对他们满怀敬意,他们应该得到全世界诗人的赞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