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封面上没有任何说明,我却固执地认定它是宋代的瓷器,看它的第一眼,就和我心里百转千回想象的感觉如此同行,很多时候,怦然心动不是因为眼前看到的景或者姿容,只因为这个未曾谋面的牵挂早已成了形,有了形状还不够,还成了魂成了精,温热了又温热,这一见,自己心里知道,是它,一定是了。
心心念念的惦记,总有一天会相逢,逢在路边还是隔河相对,不得而知,也不必知,心里有,茫茫人海,大千世界,没有任何讯息,却能知道它在的消息。
翻开里面才看到它的名字,宋代汝瓷莲花温碗。
汝瓷是北宋后期被官府选为宫廷烧制的御用瓷器,是北方第一个著名的青瓷窑。
名瓷之首,汝窑为魁。因为是宫廷用瓷,所以可以不计成本,以名贵的玛瑙入釉,烧成了具有“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满足”典型特色的汝瓷,并截取定窑、越窑的装饰技法,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
汝瓷充满文人气质,清丽雅谵,如才气纵横的君子,有温润朗目的风范,又有大家闺秀含蓄却内韵无穷的美,可以欣赏,可以珍藏,可以相伴。
这与宋时的审美和情趣是分不开的。宋代养生学家陈直在《寿亲养老新书》中总结 “十乐”:读义理书,学法帖字,澄心静坐,益友清谈,小酌半醺,浇花种竹,听琴玩鹤,焚香煎茶,登城观山,寓意弈棋。
而瓷器的选择,为文人所重视,来匹配一份可经营,可传承的心境。
南宋叶寘《坦斋笔衡》记载,宋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在制瓷工艺上开创了香灰色胎,在还原气氛中烧成纯正的天青色,使汝窑釉面开裂纹片成为一种装饰,使在烧成过程中无意识的缺陷变成了有意识的装饰。
汝瓷开片堪称一绝,开片的形成,开始时是器物于高温焙烧下产生的一种釉表缺陷,行话叫崩釉,却被汝窑的艺术匠师做成了一种自然美妙的装饰,如巧夺天工。
而且,开片的纹路不能被提前设计,只能在烧造过程中自然形成,来路何方,去向何处,浅浅地,淡淡地,只能期待。
我欣赏这种开片,如人生不为难自己,即便道路崎岖,荆棘满地,仍然这样,采一把闲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避一避阳光,拔几株韧草打成草鞋可以向着远方,绝境里开出的花最是刻骨铭心。
这样走着走着,就把自己也走成了风景。
汝窑釉面莹厚,有如堆脂,视如碧玉,扣声如馨。烧瓷时间只有短短的20年,所以传世品极少,时日最近的南宋就有文献在叹息“汝窑唯供御拣退方许出卖,近尤难及”,说明在当时其身价已非同一般,民间更有“纵有家产万贯,不如汝瓷一片”的说法。
著名国画大师李苦禅先生曾说过“天下博物馆无汝者,难称得尽善美也。” 据统计现存于世仅有67件半,散落在世界各地,散发着千年前夺目的温柔。
与这温碗相配的,应该还有一把执壶,如今,执壶已不知踪影,也许早已湮灭在了历史烽烟中,也许还在风尘里辗转,但能再到一起的机会,我们都知道,已经极其渺茫,不太可能了。
那一年的江南,梅钱已落,柳线才黄,荡漾的一湖春水含情脉脉,这边雨丝风片不知归,皆为那烟波画船上,静眉秀目的女子长袖舒缓,耳边听得歌吹,她微步如莲,腰肢细软,如刚离广寒,瘦弱的肩似不耐人间,然而舞得山无颜鸟无声,有一种卓然的气质,让他移不开眼。
再回过神来,她已在面前,手拿着执壶,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这酒是含香以待的蔷薇露,这不着俗粉的人,是舞女朝云,西湖名妓,时年十二岁。
她用清丽平和的神情打动了他灰暗沉重的心,她用眼里的深邃心里的凝望牵住了他的怜惜,她用一场舞换来了一首诗,这首诗直到现在都被我们熟知,而作诗的人,在当时就已名冠天下。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这样浪漫的相遇,似乎只能是发生在才子与歌妓身上,深闺画堂里的女子着红妆,披华裳,也只能是孤夜自赏,心中暗想,于她们来讲,这样的开始,是戏文里的,是绣屏上的,总之,是遥远的,远得连那份想,都不分明。
历数朝代如歌,最浪漫的莫过于宋朝,此时的苏东坡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贬为杭州通判,东坡居士是个有才华也有情趣的男人,给他一枝笔,他能吟诗填词,写字作画。给他一片竹林,他能参禅论道,玄机含露。给他一个西湖,他修堤筑坝,种荷栽菱,给他一个红颜,他可引渡为知己。
说人生如戏,有时命运的冲撞让人难以预期,深思熟虑的结果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一见倾情下定决心,为了一时也许是冲动,托付了一生,那一定是命运的指引。
朝云决意追随苏轼终身,孔凡礼先生《苏轼年谱》载,《燕石斋补》谓朝云乃名妓,苏轼爱幸之,纳为常侍 。
她只是他随身服侍的女子,换下舞衣罗裳,告别丝竹管弦,她素衣淡妆,从此为他守在屋檐,甘愿端茶递水,裁纸研墨,夜深了,给他剪一剪烛花添一把香,天凉了,为他缝被裁衣。这几乎成了她神圣的事业,失不得,懈怠不得。
命运待苏轼不薄,他的原配妻子王弗与苏轼相伴最好的年华十一年,一个女子还未来得及老去,如一朵开到最饱满的花,舒展的花瓣还没疲倦,一阵风来,她已飘落成殇。
王弗去世后,苏轼留下了最好的悼亡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时窗外天寒地冻,静夜孤凉,有雪花飘来,点缀梦想,我仍然想念,千年前,那个素雅的小院,打开窗子,露出如水的容颜。
总有一个人,天长地久谁也替代不了,远看是她,近看不是也仍想她,她是他生命里打底的那层纱,寻到天涯寻不见,他就这样收着,宁可年年断肠,不思量。
苏轼续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她也是个温婉知礼的女子,嘘寒问暖,进退有度,照顾着姐姐留下的孩子,把妻子的名分做到最佳。
朝云慢慢地长大,从一点点生长到一点点靠近,她是一朵只为苏轼开的花,没有目眩神迷的姿态,没有欲罢不能的香气,也没有触碰不得的刺,不加丝毫清冷,她就长在那里,在苏轼身边,陪他吟诗作画写书法,不过是累时的一杯茶,出门时的一个牵挂,她没有妻子的红烛守候,也没有侍女的唯喏麻木。
她是适时的细语温言,适时的无声沉默,年深日久,要镌刻也已是数不清晨昏的厚度,她终于把自己,修炼成了他的红颜知己。
任何一个男子,都可以对未来妻子有一个想象中的样子,她要多高,是不是长发,文静还是活泼,排行第几,嫁过来是否会孝顺公婆,能否一起出游,闲时能不能赌书泼茶,事无巨细,由着你去想,总有一个自己喜欢的方向。
甚至,可以比照心里的人样子找一个,一样平和喜乐地过一生。
总有一个人牵着你的红线,成为你的妻。
然而知己,那是上天的恩赐,无限难得,做不得半点假设,心息相通,情谊相投,是世间知你懂你,可遇不可求,唯一的那一个。
何况这红颜知己。
朝云和苏轼相知甚深,有时候连语言都显得多余,一举手一投足,一个眼神,足以让对方洞悉了全部,放到心里是疼惜,从此愁苦不怕,哀伤不怕,世间有一个人,能接过来,一起饮下。
据毛晋所辑的《东坡笔记》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 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
她看得到他春风得意后的无奈,看得到他诗酒风流里的忧闷,也看得到他竹台深坐时的流离。
苏东坡在杭州三年,之后又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不已,甚至因“乌台诗案”被贬为黄州副使。这期间,朝云始终紧紧相随,无怨无悔。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朝云甘愿与苏东坡共度患难,布衣荆钗,她用黄州廉价的肥猪肉,微火慢炖,烘出香糯滑软,肥而不腻的肉块,作为苏东坡常食的佐餐妙品,这就是一直流传到现在的“东坡肉”。
这个时候的她,是他心里的知己,眼里的红颜,也是他枕边的佳人,晨起时看到的秀色。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惠州的天色总是寂寥,朝云调弦温酒,常常给贬到这里的苏轼唱这首《蝶恋花》词,聊解困苦愁闷。
此时的苏轼已年近花甲,眼看运势转下,难得再有起复之望,身边众多的侍儿姬妾都陆续散去,她们跟的是苏轼这个人,更是这个人究竟能给她们带来什么,只有王朝云始终如一,患难相随,生死与共,追随着苏东坡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到了惠州,坚贞不退。
朝云每当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时,就掩抑惆怅,不胜伤悲,哭而止声。
东坡问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处无芳草”句也。
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
朝云是一片苦心只为心疼他。
此词暗喻了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辗转崎岖命运。宦海沉浮里,顺流逆流都不是他可以走的路,一路行到天涯,朝云替他委屈替他流泪,竟不能自已。
苏轼看着这个纤弱的女子,把名艳的一生交付给了自己,有这样情深意重的知己,足够抵消他遭遇的所有不公。
东坡亦是知她的这份知心,不愿让清瘦的身体再为自己这样劳心伤神,所以故意笑而劝慰。
琴音渐歇,歌声又起,一边忆前尘旧事,一边调弦外之音。
朝云去世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二十二岁的朝云为苏轼生了一个儿子,朝云比苏轼小二十五岁,这足以让她有勇气陪他余生的日子,不缺席他的每一个伤痕。
苏轼为这第三个儿子取名遁,来自《易经》中的第三十七卦,是远离政治旋涡、消遁、归隐的意思,这一卦的爻辞中说,嘉遁,贞吉,好遁,君子吉。
这些祝愿还不够,他是真的希望儿子能平安长大,快乐就好,至于其他,皆是不可强求的身外物,所以遁儿满月时,他赋诗一首,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然而老天对之尤其不公的那个人,却是善良隐忍的朝云,不满一岁的孩子要跟随父亲的调令赴任途中,不幸中暑夭折,逝在了金陵岸边。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
他知道朝云那颗豁达坚韧的心,从此有了不可疗的伤。
他和这个孩子的缘分不满一年,他不知道,他们的缘分还没有完,十七年后的同一天,一代大家,远离人间。
这个风骨比命都让人惊艳的女子,毕竟是在江南的烟雨里温温柔柔长成的水般柔肠,经不得岭南潮湿闷热的毒樟气,她在惠州患上了瘟疫,任是苏轼念经拜佛,寻医问药,甚至以自己的寿命为筹码换她的安康,仍然没有把她留下。
朝云一生向佛,颇有悟性和灵性,她诵着《金刚经》最后的四句偈,执着苏轼的手,千言万语,说得出的,说不尽的,都在其中了。
按照她的遗愿,苏轼把朝云葬在了惠州西湖南畔的栖禅寺的松林里,并亲笔为她写下《墓志铭》。
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唯佛是归。
他们穿越生死的对话,含着因果,难违可等,却不盼轮回。
据说朝云葬后第三天,惠州风云突变,急降暴雨。次日早晨,苏轼前去探墓,发现墓的东南侧有五个巨人脚印,于是再设道场,为之祭奠,并因此写下了《惠州荐朝云疏》。
启承一个开始,我看得无语,心里有一份委屈说不出来,也化解不去,朝云从生到死,在他的笔下,安放的,只是一个侍妾,如那些早已散去的人,同一个身份。
还不如只是红颜,只是知己。
然而读着读着,还是会落下泪来,这泪不是为惋惜,而是欣慰,是妻的名分还是妾,朝云不理睬,她似乎在心里也没流露过半点渴盼,也许哪一个身份都不能把她完整地概括,她是为他长大,为他守候,独属于苏轼的独一无二的女子。
侍妾二字在她的生平里,就像瓷器上的开片,一点欠缺被用大美来欣赏,她值得了,也惟有她。
在朝云逝去的日子里,苏轼籍着相思和怀念还写了《西江月·梅花》、《雨中花慢》和《题栖禅院》等许多文字来悼念她,把这份无可弥补的情感嵌在自己的笔下挥洒出来,纵那个人已不在,不会再唱着她的词泪流满面,至少心里的疼痛可释放一些。
苏东坡还在墓上筑六如亭以纪念她,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这楹联谁也插不进去,不给别人感怀自身的机会,只是他和她,心有灵犀的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