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们晚年的照片,面容上都是安详,我只看得泪眼婆娑,这半个多世纪的荒凉,其实她过得度日如年,却坚信这一生,没有错过相逢,就一定会有结果,所需要经年累月的等待,只是考验。
她的柜子里有一块派不上用场的披霞,怎么搭配都不合适,她无奈地叹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
其实是心里的酸涩泛上来,也会有一瞬间的迷惑,等待里耗的全是自己的感情,而等待本身太无情,能不能战胜得过,那是分秒如临西风,总觉得熬过去就是春暖花开,却不是单纯看着日历就能让冬天散场。
她曾经说一个年老的朋友,和她在一起,总觉得生命太长了。
是艰辛太长。
好在她等到了,等到了幸福不是下一世的约定,而是这一生可以微笑的相守,岁月留在心上的,总有细细的纹,她用不舍时日的灌溉,润上了一层光泽的釉。
这样的爱情里,有细细的碎,浅浅的伤,组成清晰的纹路,像璇玑图一样,只有你懂,只通向一个地方。却修炼得风情曳地,千年的光阴攸杳而过,终成珍宝,是徘徊不散的君恩,终于许了。
冰裂纹, 又叫断纹瓷,是青瓷哥窑中的开片纹之一,是古代的一个极致顶级开片品种,素有“哥窑品格,纹取冰裂为上”的美誉。可惜的是,烧制冰裂纹的工艺在宋代后失传了。
冰裂纹的美,美在心碎还不舍,美在伤心还盛开。
值得欣慰的是,十年前,这一技艺被工艺美术大师研制了出来,近年来市场上已可常见。
若有一天缘尽了,就让它如烟,若有一天爱碎了,就让它如冰裂。
再相逢,至少还是有迹可寻的线。
雪在化,窗外滴滴嗒嗒,屋内温暖,有刚盛开的茶,我坐在阳光里,安静地绣着莲花。
我的冰裂纹的瓷杯里,始终空着。
花气袭人欲破禅
康熙时,有五彩十二花神小杯,曾让我几次流连。
这些瓷杯是以十二只为一套,每只杯上按一年十二个月中的每个月分别绘一种应时花卉,并配以颜色平稳、呈色淡雅清秀的釉下青花诗文,而且每首诗后均有一方形篆书“赏”字印。
这套杯子是实用器,清雅时用来喝茶,湖光山色,秋月春花,你意在哪里,哪里就有一个它陪着。豪爽起来也可以喝酒,醉不醉全就性情,至于遇见意中人,还是自己,全凭天意。
但它更像是艺术品,不是摆在博古架上汇聚风雅的,我总觉得它该是月份牌子,看看每个月轮了谁当差,日子得风生水起地过起来,光阴岁月不理妆,妆却映着花容。
康熙五彩的主要色料有红、黄、绿、蓝、黑、紫、金等,施在白瓷的底子上,不惊不扰,彩虽薄,但鲜艳与淡雅两不误,釉面细腻,洁净无瑕。
十二花神因为南北的差异而稍有不同。江南的习惯说法是,正月梅花神寿公主,二月杏花神杨玉环,三月桃花神息夫人,四月牡丹花神丽娟,五月石榴花神卫氏,六月荷花神西施,七月葵花神李夫人,八月桂花神徐惠,九月菊花神左贵嫔,十月芙蓉花神花蕊夫人,十一月茶花神王昭君,十二月水仙花神洛神。都历史上的名艳女子的化身。
人们总是愿意这样期待,美人是不会离红尘太远的,即便生命已终了,芳魂也一定会留下,寄身于一朵花的清凉或妩媚,再修炼成可来人间的日子。
其实只是因为不舍,少了那些传奇,天地之间该多寂寞,仿佛鸟也没处鸣了,月也无处衬了,还有那份怜香惜玉的心,竟然也失落。要不就是怕天上太冷落,美人是要有人懂得欣赏才分外娇的,国色的容颜也得对着那个国,否则你看,嫦娥的广寒宫里全是幽怨,偏偏对吴刚还不能说,
此套十二月令花神杯却是沿用了北方的习惯,分别以水仙、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荷莲、兰草、桂花、菊花、芙蓉、月季和梅花为主题,画意工巧,书体纤秀,将诗、书、画、印结合起来装饰瓷器,风格新颖,极具文人雅士之风,素来即被视为康熙朝官窑瓷器之名品。
让人耐人寻味的是杯子上的诗词,几乎都是出自唐朝诗人之手,然而却又不是大家熟知的句子,更称不上绝艳,读来总觉得有几分生疏,与花对应的不太鲜明,总得要想上几想,才能触到那丝缥缈的妙处。
恍然大悟之后还得若有所思,似乎遗漏了什么隐情。
不知道当时负责设计的人是动了什么心思,不肯道的分明,留下了含蓄在其中,让人解不开,也放不下。
一月,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
二月,清香和宿雨,佳色出晴烟。
三月,风花新社燕,时节旧春农。
四月,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
五月,露色珠帘映,香风粉壁遮。
六月,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七月,广殿清香发,高台远吹吟。
八月,枝生无限月,花满自然秋。
九月,千载白衣酒,一生青女香。
十月,不随千种尽,独放一年红。
十一月,素艳雪凝树,清香风满枝。
十二月,春风弄玉来清画,夜月凌波上大堤。
总觉得是故意,绝非偶然,更不是抱着厚厚的《全唐诗》随手一翻,丢一个铜钱,落到哪个,哪个就算被天命做了钦点。
花神的杯子,尘外的诗,到底与这红尘无法相亲,不似这些扎根田野间的花,让人可以去寻找,也可以亲近。
从春到冬地数过去,好听的花名,在那丫鬟的俏皮里。
这一年四季十二月,听我表表十月花名:
正月里无有花儿采, 唯有这迎春花儿开。
我有心采上一朵头上戴, 猛想起水仙花开似雪白。
二月里,龙抬头,三姐梳妆上彩楼。
王孙公子千千万,打中了平贵是红绣球。
三月里,是清明,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四月里,麦梢黄, 刺儿梅开花长存路旁。
木香开花在凉亭上, 蔷薇开花朵朵香。
五月五正端阳, 石榴花开红满堂。
小姐苦把郎君盼,相公你,相公你快快到兰房。
简直是放肆了,这丫鬟梅英的报花名,是说给小姐听的,小姐在旁边正阑珊,她却句句打趣。
小姐择婿在心中,不能学那三姐没来由地抛绣球,当上娘娘也没享了福,可这就是缘分,绣球也不是随便扔,冥冥之中姻缘早定,否则为什么不是旁人接的,否则这十八年为何为他苦守。
三月清明分外明,吹得桃红柳绿正生动,偏偏人面更比桃花有情,那个人呢,一失错过,再去哪里寻相逢。
四月就是花开满园,春色耐不住,刺梅在路边等,木香花攀上了凉亭,蔷薇花开香透阵,一枝红杏早就出了墙头,哪有一个安分的。
五月端阳过,石榴裙上了妆容,小姐正薄怒,把相公在兰房等。
小姐心里的不快也散了去,她不是低眉顺目的女子,心里有自己的刚强和坚定,虽然现在大局还未定,但是心里有了念,风雨会来也不怕了。
梅英故意来逗,她也不恼,凤凰亭里坐得安然,抿着嘴笑,有那么多前人的笔墨做例子,虽说爱情各有各的样,不过拼一个姻缘定数,然后安在时日的生活里,过那一饭一蔬。
六月里,是伏天, 主仆池边赏白莲。
身处泥中质洁净,亭亭玉立在水间。
七月里,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佳期。
喜鹊搭桥银河上,朝阳展翅比高低。
八月里,是中秋,桂花飘香阵悠悠。
嫦娥不愿在寒宫守,下凡人间把幸福求。
九月里,九重阳,小姐登高假山上。
枝黄叶落西风紧,五色傲菊抗严霜。
小姐要登高,也只能在自家院子,做做样子,只能是假山,高墙之外都陌生,南北西东,还要从那风里辨。
自古深闺的凄凉就在其中了,有那个心,盛着那份情,却不一定能应着良时的景。
莲花高洁,最后瘦成莲蓬,心里都是苦。牛郎织女银河遥望,桂花不是归,嫦娥下凡离广寒,九月菊花开得傲,也还是让人怜。
要说这花,还是开在春天好,一日一时都是明媚,落也落个大地回暖,香上美人腮边。
秋天开过的,忒是有那份凄凉化不开。
小姐也面有隐忧,外面那个卖水的人呢,怎么还不来。
十月里,是寒天,孟姜女送衣到长城边。
千里寻夫泪满面,冬青花开叶儿鲜。
十一腊月没有花采,惟有这松柏实可摘。
陈杏元和番边关外,雪里冻出腊梅花儿开。
花是一天少似了一天,最后只剩了常青松柏,关那孟姜女什么事,陈杏元合番去了北国,她们路迢迢,情漫漫,小姐,急不得,还得再等等,反正回了房间,你也是坐立难安。
这是宋时的天下,小姐黄桂英是礼部侍郎黄璋的千金,自幼与兵部郎官李授的儿子李彦贵有了婚约,谁知李家被人诬陷,李郎官入了狱,家人全部寄居庙堂,眼看这一门没了前途,性命也有可能受牵连,为了女儿着想,黄大人想退了这门婚。
桂英小姐这名字起得好,和后来戏台上的女将穆桂英同名,穆桂英也艳,她座下桃花马,手中梨花枪,别说敌不敌得过,打个照面,哪个可比?
故事里的桂英挂帅征西夏,园子里的桂英几次与父亲对抗,她仰慕李家上下忠良,决不毁婚。
黄家的小姐每日闷做绣楼,李家的公子穿街过巷去卖水,仗义的梅英拉小姐来后园赏花破孤闷,其实她约了李彦贵,终身大事还得他们两个自己合计,怎么也得商量一下,下一步该是个怎么走法。
这花名都报完了,怎么外面还是没有动静。
哎呀,这花可多着呢,外面的不好,有开就有凋,开时让人喜,凋时惹人愁,四季的花数完了,咱还有闺房里的,这花可好,这花是天天对着美人的。
清早起来什么镜子照 梳一个油头什么花香
脸上擦的是什么花粉 口点的胭脂是什么花红
清早起来菱花镜子照, 梳一个油头桂花香,
脸上擦的桃花粉, 口点的胭脂杏花红。
什么花姐 什么花郎 什么花的帐子 什么花的床
什么花的枕头床上放 什么花的褥子铺满床
红花姐,绿花郎。干枝梅的帐子、象牙花的床,
鸳鸯花的枕头床上放, 木樨花的褥子铺满床!
真是俏呀,深园里度芳菲,也是这般有情有趣,不用看结局,一定是圆满快乐,过程里有这些花开不败的信心,再曲折再坎坷,也一定趟得过。
瓷器上的日月,花开得寂寞,屋檐下的琐碎,长久的,是生命的收割。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仿佛人怕岁月流逝,而花不会,一度春风来,花又欣欣然然地盛开。其实人生也如此,赶一个花期,收藏几丝牵挂,这样,已经很好了。
有些事注定成为故事,有些人注定成为故人。
行行走,走行行,来到人生这一程,是长亭更短亭,高墙外,还真的就有了卖水声。
水墨难描天青色
历史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翻开留沉的那一页,依然是花开百媚,转瞬却随风而逝。
这是一个比诗画更逸气的朝代,面对着那些足以让人把心事放下的美好艺术,我在一首词的浅唱里感受着那份隔着烟火,却又真切地能洞悉一切的温良和沉醉,一曲度来,我在红尘之外,看世事苍茫,尘埃永在,拂过那一点清凉,连心里都空灵了,回忆远不可及,我触到的,不是脑海里的记忆,而是面对这沁骨的沉默,无以为泪。
这是方文山先生的《青花瓷》,缤纷着轻描细画的打磨,千年的窑火已灭,今生的相随才已开始。
宋词惹得天下风流,或豪放如江边激流,或婉约似月下萧声,吟唱得今人都恨不得奔了那时去做西湖边的一棵柳。
宋时的画作进了宫廷,从意而取,要一个妙不可言的态度。宋时的夜色不寂寞,歌舞馆楼,风情曳地,衣香鬓影待陪君醉笑三千场的知己来酬。宋时的酒香得透了天,人人能饮,醉了,是我看你时,朗朗不转的睛。
宋时的瓷器,素雅,干净,冰清,把那些繁华飘零都散去,把千古传奇刻在心里,一别就是数个春秋,它修炼成了秘密,我遇见了,波澜不惊。
说起来很是遥远,遥远到连今生都要回望个几度,还是穿着白衣抱着书本上初中的年纪,走路无声,言语不多,笑容里有着羞涩,天总是蓝的,偶尔的雨也是欢喜,可以站在窗口一直看下去,忧伤似是天成。但那个时候却看武侠,忘了是从谁手里借来的书,可以让青春年少的日子变得辽阔丰盈。
看金庸的《笑傲江湖》,祖千秋对令狐冲说,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
那时候对酒不敏感,对里面提到的瓷杯却萦怀了又缭绕,时不时就想了起来。
后来在书店里看到了一本关于瓷器的画册,封面上是一个青色的莲花碗,器形脱俗雅洁,颜色润泽多情,线条温柔婉转,它的美,像是隔着云纱的女子,有着绝世的性情,和超然的风骨。
小城的书店一贯冷清,陈列的书也像是摆设,让人不好意思站在那里看多久,尤其是这种彩版的书,我身后会传来不容商量的声音,这书是不让这么看的。
现在好了,在书店,在书屋,在图书馆,我可以一待就是一天,哪怕是站着也不觉得累,谁知道,会不会下一页,就是一个故事的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