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媚玉堂水沉烟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是春节,打开电视,随处可见各地过年的民俗风情,西北地区的一个乡村,正在准备社火表演,浩大的不是场面,而是相顾时的那份庄严,大家脸上都涂了很浓的妆,把原本的相貌都遮盖了。
他们介绍说,在整个社火的表演程序中,化妆是最神圣的一步,而脸谱更是社火灵在的标志,其内容也全在这不可说的展示中。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都是错。
听闻此言,原本不在意的我忽然怔住了,再看他们的样子,造型粗犷,色彩浓烈,仔细辩到一描一划,也看不出年深日久的深藏,纹样走笔很稚拙,有自然朴朴的单纯。
然而离开些距离,想转过头去,却又似忽略了什么,有一种复杂而细腻的情感呼之欲出,再看那张严肃的脸,颜色运用既对比强烈,又和谐统一,给人一种原始自由的感觉。
分明是神灵已在,他们的一举一动已不再代表凡俗的自己,而是有了天地的旨意。
社火的脸谱都是传承下来的,有不可更改的规程,于是脸谱成了这一古老行为在千百年传承中秘而不宣的玄妙所在,从调好颜色,对着镜子稳稳地执起画笔的那一刻,心也跟着肃穆起来,比演员入戏还要多几分恭敬。
社火表演是一种“哑巴”戏,上了妆的人就不能再说话,而这个过程,不是上了台的那几分钟,往往需要持续整整一天。
这个时候,他们不是洞悉一切的神,也不是渺小的人,而是傩,从字形上看就让人堪怜,从人从难,被束缚得不能动弹,连心里的俗念也要尽量断灭,此时他是神的灵官,别人冒犯不得,自己更不能。
从没有语言和文字时的图腾崇拜和原始舞蹈,形成的艰苦令人悲悯,而流传的过程却让人敬重,到今天,它更多地成了单纯的表演,那份本真的神秘被远远地藏了起来,深得已不必再期待遇见。
扮了灵的人,还可以在夜深人静,曲终人散时卸下妆来,面具放在樟木的柜子里锁起,它再珍贵,也不能误了明日的春种秋收,男耕女织的日子里它是一份安然于心的护佑,即便一年扮一次,角色已定,推托不得,到那一天,人神一期一会,谁都不能失约,但更多的时日里仍可以自在地做自己,辛劳也罢,茫然也罢,抛不得。
然而世间有些人,明明凡夫俗子,却注定有不由衷的追逐,某一日,飞龙上身,玉玺在手,这就得日日夜夜地扮下去,愿或不愿,厌或不厌,都没有退场的可能,唯一的谢幕就是命尽而终,还得落到千秋万代评说不休。他们有至高无上的名号,这不代表独揽天下的权力,却是一生难解的自由。
这代价,衡量不得。
这皇权高位,据说也是天定神授。
说人生如戏,这戏早晚得上场,捱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
时人说起他时,是满面沉重,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这端王就是宋朝最有故事的皇帝,宋徽宗赵佶。
身为皇子,正是无意于君王,也算来算去无缘于君王,所以心思与皇位无关,每日里走笔翰墨丹青,赏玩奇花异石,或驰骋于马上手持弯弓,或招呼着身边人一起蹴鞠,黄金屋是生来就有,颜如玉还得靠寻,这一寻就寻进了歌馆青楼。
他不是附庸风雅,赵佶的书画造诣绝非等闲,瘦金体至今独步天下,他在位时,更是把书画家的地位提到了史无前例的最高位置。
早在他出生以前,这一切似乎就有了端倪。
据野史记载,在他出生的前一天,他的父亲宋神宗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叹讶”, 当晚还梦见南唐后主来拜谒,说要认他做干父,第二天正午,赵佶就来到了世间。
这个皆是后来人的联想,因为他们实在有诸多相似的地方,但李煜托生之说还是太乏味,他总不能世世才情横溢,专为亡国而来。
传奇落地,为他的才华添几笔神秘,现实也确实带着残酷,赵佶的生日是五月初五,按时辰算,是端午节的正午,当时有说法这个时候出生的人命硬,克全家,民间有无奈的父母会因此而把孩子抛弃。
人世间的无情和冰冷,总比温暖来得更快,一颗心明明还热着,周围已是秋风落叶寒霜将临,从来不给人准备的机会,而且拒绝不得。
赵佶是龙种,他的命再硬也不能克上天子,以此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父亲仍然忌厌他,给他取名“佶”,就是以吉人天相的寓意来克制不详,而且很快就把他送往封邑,从此父子俩再也没有见过。
大宋的州桥夜市让人迷醉,大宋的词曲相陪酒有别肠,经济的繁荣带来了文化的兴盛,处处绣户珠帘,红牙檀板,文人蓄妓成风,按管调弦。
这个朝代有太多的诱惑,赵佶存的也是文人的风流,说他养尊处优,轻佻浪荡,他只是与当时的现状合着拍子。
那原本就是一个奢侈的社会,《避暑录话》里有这样的记载,欧阳修在扬州建了平山堂,专门用来填词赋曲,文人雅聚。每当暑天,他就在闲暇之时呼朋唤友来此饮酒作诗,让歌姬摘荷花千朵,传客侍花,花尽者饮酒,往往戴月而归。叶梦得称赞其“壮丽为淮南第一”。
午夜的清凉伴着清辉的月色,一地零落的花瓣记录着曾经的喧哗,庐陵欧阳修自命风流,一代儒宗,如此潇洒自在,后人说起他,还要赞一句豪放达观。
宋代文人以“走马章台”闻名古今,诸多韵事在坊间传唱,声伎之乐成了生活中最丰富也最不可缺的一部分,不好此道者,反而被视为不正常。
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活,没有哪个朝代能和宋代相提并论。
而赵佶,也无非是这样的向往和念头。但他是皇子,天生的尊贵身份,也是天生的束缚。勾栏瓦舍别人去得,他不行,别人去是风流不羁,他去就是声色犬马,作为龙脉的继承者,他是不务正业大逆不道。
我看史书一向安宁,这样不讨父亲喜欢的赵佶,他这样的顽劣恰恰正是高墙深处的保护,如果他勤奋刻苦孜孜不倦,面对天下形势见解高明,或者文韬武略,一举定了北方的忧患。
那么,他把命活得如此硬朗霸气,他的父亲兄弟一定不会是赞叹而是担忧,他没给自己这样的隐患,从一开始,他的心里就没挑这样的担子。
关于生辰这一事,他到底是受了不少的委屈,心里留下了不安的影,有旁人不知的卑微无助,从小到大深深地影响着他。
即位后,道士说这一天出生不吉利,他就把生日改为十月初十,而且不许史官在自己的《实录》中提及,免得遭人议论。
他这一举动是可笑的自欺欺人,只图个心理上的安慰,然而更悲哀的是,这样的安慰,只能自己给自己。
万万人之上又能如何,山呼万岁只是一个做足了样子的排场,他的影子始终寂寞。
赵佶没想到能当上皇帝,他接的是兄长的皇位,他的皇帝哥哥去世后,因为没有子嗣,只得从兄弟里定继承大统的人选,赵佶也没有这个渴望和盘算,他是庶出,上面还有两个兄长,不管是从嫡还是从长,他做个自在潇洒的端王刚刚好。
可是说造化弄人,有时是戏弄,还没明白过道理来,这天下江山就稳稳地被送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当时大权在握的向太后定的,她掌管朝政时日已深,当时肯定有自己心里的想法,此时已经无从得知,但是赵佶为人子,他不但聪明,而且孝顺,每天必到向太后处请安,也许向太后看中的,不仅仅是寻常百姓家儿子对母亲的孝顺,还有这后面可扩展的孝和顺。
有些权力的到来,会让人措手不及,总会有一段难寐的适应期,然而当权力要失去时,才知道,天地立命,不管是实是虚,这竟然是最终唯一一点可以支撑着站住的依靠。
权力之争,在历朝历代的皇宫里,从未停歇。
当上皇帝的赵佶,已是秉性难移,他无心政务,或者准确地说,他是用文人的心,饱含文艺地,艺术性地去扮演皇帝这个角色。
他成立了翰林书画院,以画作为科举考试升官的一种方式,有这个激励,不出画坛高手都难。
这还不算深情,更倾情的是他亲自出题,亲自阅卷,还亲自授课。
宋徽宗极有情趣,而且非常不俗,所出题目来自诗词,看似简单,实则寓意深刻,朱批圈阅的时候更是以意取胜,把中国画的诗画合一全面铺陈,也奠定了当时的审美意境,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能表现出来的只七分,剩下的三分含蓄在内,与心对应,要会品会赏会读,这境界才能出,会心处只有一个“妙”字,而这些,要能懂,还得要诗画对应的一点火候。
比如“竹锁桥边卖酒家”,让徽宗龙颜大悦的画作是一泓溪水潺潺而过,路尽有桥横卧,桥边竹林翠色似有人间,果然,苍郁竹叶间,有一“酒”旗迎风招展,迎客而来。这幅画的作者叫李唐,精于山水和人物,是宋朝承上启下的著名画家,晚年去繁就简,开启了南宋山水新画风。
还有骏马缓步春色,蜜蜂追逐马蹄,“踏花归去马蹄香”,不见一花一瓣,却香透汴京城。
“深山藏古寺”,没有一檐一钟,只是水绕青山,羊肠小道路蜿蜒,一个出家人提担挑水,自然地没有任何刻意安排,如晨钟暮鼓一样天天如是。
亭子倚着绿树浓荫,女子倚栏,樱桃小口煞是娇艳,盈盈地,就成了那“嫩绿枝头红一点”。
还有苏武静夜思乡闻子规的“蝴蝶梦中家万里”,船家握笛欲眠的“野渡无人舟自横”。
如果这是画家雅会依题同乐,它一定能雅过千古,若宫廷画院考试,这皇帝的品位注定上乘,若皇帝投入太多的热情,过犹不及,这边百花正艳,那边墙院,就有了危声。
宋徽宗一面广泛搜集历代文物,令人编辑《宣和书谱》、《宣和画谱》、《宣和博古录》等著名美术史书籍,一边用独一无二的瘦金体在他喜欢的书画上题诗作跋,著名的《清明上河图》上,这五个字就是他的笔墨,此外吹弹、声歌、词赋无不精擅,同时还写美术理论文章,更是大力发展道教文化。
他眼里的天下是画卷里的山水秀色,他心里的臣民在清明上河图里一派祥和,为求安稳,他自封教主道君皇帝。
陈寅恪先生说过,宋朝的皇帝太荒唐,除太祖太宗算是开国皇帝比较圣名外,其他的似乎一开始都想振作朝纲,但干着干着就走了样。
走样最离镨的,还得数这个能书擅画的赵佶。他在宫里待得久了,不仅乏味,而且的确无趣,于是,他突发其想,像个孩子一样,无趣了还可以扮家家,他在宫中设置市场,让宫女们当垆卖酒,他扮成乞丐挨门乞讨,以此为乐。
然而假的终究假,他羡慕的是那些词人墨客诗意浪漫的生活,他们填了大量的词牌,低吟浅唱丰盈了这个朝代的情怀,可以在秦楼楚馆间迎一身风流,可以吹弹丝竹暗香满袖,尤其是可以对着巷陌的那个女子,说一说相思意是如何不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可以做足这场游戏,玩到兴尽,却永远也抛不开高高在上的君王身份,纵然披上乞丐的衣服,甘愿平常一回,然而接触到的人,也必定是存了敬,存了惧,存了听从。
以平常人度之,雅士对的,总要有一个红颜的影,那是李师师,素服淡妆,有侠名,有艳名,连天子都惊得动。
关于他们的故事,在当时就有流传,本着传奇的路子,越传越野,总有些事情是真实存在的,宋徽宗对李师师千般好,不仅赏赐他金银珠宝,平日里得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差人不分日夜地送来,她不愿意进宫为妃也由她,甚至为了往来方便,干脆在皇宫和镇安坊之间专门挖了一条地道。
事情做到极致了,然而让他如此恣意疯狂的不是李师师的才和貌,也不是爱情本身,而是,这般疯狂,能让他对心里向往的生活有几分靠近。
花前月下,琴棋书画,佳人要侧,流年似水。
李师师在烟花地,身处风尘,懂诗词,善唱曲,婵眉鸾髻,目聚秋水,往来之人绝非俗辈,足够他以深情的态度去真戏假做,或者假戏真做。
他的这种心态,李师师是知道的,否则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再与周邦彦周旋,她对着徽宗唱“纤手破新橙”,虽说是无意,也足见她没有这个戒备心,后来更是曲身为周邦彦求情。
这爱情,宋徽宗和李师师之间从来都没有,只是棋逢对手,他有眠花宿柳的渴望,她就亮了身价,摆了派头,由着他和五陵少年争缠头,也陪着他一曲红绡不知数。
明朝才子汤卿谋说,文人不可无三副眼泪,一哭国家大局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才子不遇佳人。
宋徽宗在做皇帝之前,就已经是个相当成功的文人,而且文人心态一直保留着惟恐怠慢,他的眼泪谁都看不到,然而这三种,他却没有一个缺乏。或者他用自己的方式把苦涩咽下,以为这样就可以化解心里那点无根的动荡。天下太大,大得他掌控不下,地位太高,所谓知己,所谓佳人,都得先拜在这个名号下。
无言哽噎,看灯记得年时节。
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
今年华市灯罗列,好灯争奈人心别。
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羞见旧时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