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生,屋子里的书越堆越多,几乎成为累赘,为此还写过一篇《书累计》。但当年,识字不久,正需要读书的时期,却什么书也没有,连薄薄一本都不胜宝贵,似乎梦中仍求之不得。在这两种对立情绪的往复中,回旋着我的缠绵不断的书缘。
是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在班上推荐一本开明书店出版的《中学生活页文选》,里面有白话文,也有古文。记得一篇是朱自清的《背影》,还有李密的《陈情表》。原来每篇不过一两页,定价很低,可以节省自己的早点钱,买它几份。现在合成一本书,定价高多了,仿佛将近一元左右。自己可拿不出这些钱,只好求告妈妈。妈妈答应给,一时也给不出,便叫我等几天再说。
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拿到那本《活页文选》了,他们故意提高嗓音,得意洋洋地跟着老师朗读。记得一次念到《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老师为“衅”和“闵”两个字,在黑板上写了一大片释义,叫我们抄在书页上。大家都在照着抄,可我没有书,只好抄在一张纸上。老师走过来,问我为什么没抄在书页上。我嗫嚅着,不敢说没有书,更不好意思说为什么没有。这时,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这样一本书啊!可我没有,就仿佛失去了人格的支柱,简直不配在课堂里待下去了。
我至今忘不了当年没有那本书,在老师和同学面前感到自惭而又自卑,以至令我痛苦好久的情景。妈妈后来终于给了我那笔钱,我的小书包和小书屉里也终于有了那本书。可惜的是,我已离开那个班级和学校,失去了因拥有那本书而自以为光荣的主观心态和客观环境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所购和所藏的书越来越多,甚至多到令人不耐烦。我对书的感情逐渐平淡下来,开始认识到书籍不过是一种工具,其价值在于使用。书的使用方式很多,阅读、学习是使用,研究、参考也是使用,把书当作装饰品来烘托自己的身份,也未尝不是“使用”,虽然近乎妄用和滥用了。如果掌握“工具”而不予以“使用”,反而把它们禁锢起来,无形使之贬值,这就跟妄用和滥用一样说不过去了。我到晚年,虽说藏书越来越多,与昔日坐拥书城的前辈学者相比,自是小巫见大巫,面对过去“使用”得很少、将来也未必如何“使用”的这些“工具”,除了不免惭愧,还无奈有些“岁不我与”之憾。
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