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45
1945年,在四川北部一个小县城岳池,有个私立的新三中学,我当时就在那里教书,实际上也是在躲避灾祸。一年前我是重庆复旦大学的学生,一度被抽调充当来华美军的译员,因为没有按照国民党当局安排的机构去报到,遭到暗令通缉,才在一些朋友的帮助下,逃到这个偏僻的远离政治的地方来。我是湖北人,1938年日本人打到武汉,家乡沦陷前夕,16岁的我背起简单的行囊,挤上民生公司最后一艘轮船沿江西上,从此离开了家乡,算来已满7年了。
在中国人民跟日本鬼子艰苦奋战的年月里,我由少年变成了青年,在异乡的日日夜夜企盼着中国人民最后胜利的一天。
1944年底,童年的女友从沦陷的家乡,不远千里来到川北找到我,告诉我家乡房屋村庄被日本飞机炸毁了,家乡父老妇孺死伤于日本兵的刺刀下,种种惨变无异目睹,使我至今难忘。她也和我一样企盼着,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的那一天早日到来。于是我们在悲壮的流亡歌曲声中,建立了一个临时的家。
1945年8月一个傍晚,终于传来了天大的喜讯:日本投降了。听到这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我和妻子、学校里的同事一起,还有全城镇的人们,那一夜都没有睡觉,都兴奋得大喊大叫,大放鞭炮,鞭炮响了一夜,接着还响了一个白天。善良而坚强的中国人民,和凶恶的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肉搏了八年一个月零一天(1937年7月7日~1945年8月8日),终于把他们打得举起了双手,无条件地投降了———再多的鞭炮又怎么够我们放呢?
不久,一批批逃亡到大后方来的“下江人”,纷纷准备实现梦寐以求的“复员”计划。但是,达官贵人垄断了飞机、轮船,千百万背井离乡的老少难民们只好打算用双脚走路,回到各自几成废墟的故乡去。“回去,寡妇!回去,孤儿!回去,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让我们“回去从火灾的灰烬里寻找没有烧焦的木材,回去盖房屋!回去将那尸首的堤防掘成田亩,回去播种!”让我们重新得到“肥沃的土地,强壮的牛,新的村庄,有收获的劳动!”这就是我当年为迎接胜利所写的一首长诗《终点,又是一个起点》中的诗句,它们真实地反映了抗战胜利后中国人民的心情。
但是,我和我的妻子,我们自己当时孤立无援,步履维艰,不得不继续滞留异乡。1945年10月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胜利后一年,一家三口才勉强转移到重庆。重庆是曾经支持中国人民抗战到底的陪都,也是我寄托青春幻想的第二故乡,现在我将怀着依依难舍的复杂心情向它告别了。由重庆到武汉的船票仍然非常难买,好不容易弄到一张,只好让妻子带着孩子先走了。又过了一年,我才作为“黄鱼”(旧时轮船水手为捞取外快而私带的旅客),带着“乡音无改鬓毛衰”的风貌,回到了阔别8年多的家乡。在朝天门码头向重庆告别的时候,我曾经对它、也是对养育了我这些年的广大四川人民许诺说:“再见!我还会回来的。”此后60年来,这个诺言一直几乎没有机会兑现,除了(20世纪)80年代偶然应邀到那里去参加过一次诗会;那次和重庆再见,我简直不认识它了,想必它对我也一样感到陌生。
1945年,我不过23岁,作为渺小的个人,除了上述悲欢离合的人之常情,再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但是,对于全体中国人民,1945年作为终点来看,既总结了艰苦卓绝的过去,就起点的意义来说,又预示了光辉灿烂的未来:中国人民粉碎了国外侵略者和国内压迫者的反动统治,建立了独立自主的繁荣的现代化的人民共和国。今天,我们希望过去的敌人要“以史为鉴”,不能忘记1945年的深刻教训;同时要求我们自己也要“以史为鉴”,不能忘记1945年的胜利所付出的巨大牺牲。
200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