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九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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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生携手之初

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在异乡岳池举行了婚礼。婚礼是简朴而神圣的:一盆炭火,两枝红烛,一堆柑橘和花生,两个没有任何祝福、应酬或笑闹的新人———她代表她故乡的妈妈把她交给了我,我代表我天上的妈妈把我交给了她。当时,我们还照了一张二寸半身合影,花半月工资为她买了一身府绸衣料,这一对被社会遗弃的孤儿从此互为“肉中肉”和“骨中骨”,开始手牵手同心同德地闯进黑洞似的人生。在这黑洞的进口,我们一点顾虑或犹豫都没有,就像两只海狸凭借手边拿得到的材料和工具,努力为自己营造一个适合于想象中的形式、尺寸和比例的小窝。她让我进城买回一些炊事用具和印染花布,一两天内就把一个冷清清的单身宿舍变成一间温暖的没有贴“喜”字的新房。在这间新房里,我们是孤单的,仿佛比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还孤单,但我们十分欣赏这种“孤单”,它意味着真正的自由,从小就向往的两人在一起不受干扰的自由。当然,自由并不能养活我们,我们还得自食其力,那时她当小学教员,我当中学教员,在川北僻静而淳朴的乡村度过了我们的新婚生活。

除了上课、做卫生、像儿时“办家家”似的开伙弄饭外,我们总是坐在一起读书,拿一本名著作教材,学习起码的人生意蕴,同时互相测试对方对于爱情的认识水平和忠诚程度。记得最宝贵的一份教材是鲁迅的《伤逝》,为了子君和涓生的悲剧,我们每读一遍,往往是读到阿随悄悄回来了,都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她有时竟伤心到不允许我念下去。不过,一进入“课堂讨论”阶段,便发现彼此原来都有个性,正通过不同的观点表现出来:一方指责涓生无情,不负责任,另一方则惋惜子君软弱,不该最后退回到旧家庭去———尽管双方都不懂得这个悲剧的症结所在,更不懂得作者写这篇小说的深意,有时却会为自己的观点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直到我笑着走拢去叫她为止。但是,我们也并没有完全沉浸在浓情蜜意的游戏里,社会生活的冲击波不能不同时震撼着我们轻轻关上的小窗。

岳池县在着名游击根据地华蓥山附近,国民党统治力量比较薄弱,我们教书的两个学校都有一些比较开明的本地教师,还有几位后来被捕以至牺牲在渣滓洞的地下党员。他们在生活上照顾我们,在政治上帮助我们,同时为我提供了一个比较安稳的写作环境。此前几年我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童话》,它的新鲜意境和稚拙风格引起读者的好感,同时也向作者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当几年来个人挫折的渺小愤激同后方人民巨大的受难精神相融汇,变成我的不吐不快的感情要求时,便开始了我的政治抒情诗的写作阶段。我的第二、第三本诗集《集合》和《又是一个起点》的若干篇章就是在岳池酝酿而成的,这里不得不说一下她在我的诗风转变过程中所起的促进作用。关于沦陷区人民、特别是家乡父老兄弟的苦难和斗争,我本没有什么感性认识,是她后来向我回忆几年逃难的乡居生活,用谈家常的口吻讲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我才多少有所了解。例如,她有一位族兄,本来在汉口做裁缝度日,一天回乡在铁路上被搜身,搜出了两斤盐,犯了禁,于是被日本兵压杠子、灌辣椒水,肋骨给打断几根,在家乡躺了半年,从此再也不敢进城。又如,城里日本兵一次下乡“打掳”(抢劫),其中一个贪多掉了队,乡里镇上几个后生在一时愤激的支配下,唿哨一声,绰起锄头和红缨枪,几下子把那个家伙给打死了;第二天,日本兵队伍开来,把镇子团团围住,搜索那几个“凶手”———为首的是个不满20岁的小青年,他们东躲西藏,终于从酒糟窖里给拖了出来,一个个活活被狼狗咬死,去看过的人回来说,“三个人躺在地上,就像一个‘小’字”……讲到一些细节,她虽然尽量压抑着情绪,却仍给我的心灵留下比一般新闻报道更深刻更灼热的烙印。我们的人民是灾难深重的,经得起深重灾难的人民是伟大的,我们的痛苦、屈辱、悲哀、愤怒、仇恨和反抗———唯愿能在我的诗中留存其万一!这就是我当时转而从事政治抒情的一个“情结”,它的振动频率迄今有时还会重复出现在她和我的共同回忆里,证明我们那时绝不是爱情上的“鲁滨逊”。

正当我们向大千世界准备伸出我们的触角时,一个新生命来叩门了,它是一个女婴。我对躺在产床上的她说:“我就欢喜女孩!”这孩子从小就有个性,常常哭个不停,有时一哭哭一通宵,把隔壁同事夜半给吵醒了,接连唉声叹气,害得我们十分狼狈。家里添了一个生命,本是一种神秘现象,却并没有引起我们的深思;相反,由于文化水平不高,不懂得计划生育的重要,后来陆续接受了上帝塞给我们的几个孩子,于是一个始终以她为中心的小家族成长了起来。这几个子女跟着我们,当然也受到场合、性质和程度各不相同的折腾,这都是后话。等第一个孩子出世不久,我们便匆匆结束爱情和人生的“学习年代”(《维廉·麦斯特》的一个用语),开始了正式的共同生活,也就是颠沛流离的吉卜赛式的、今天歇下来不知明日落脚何方的“漫游年代”(《维廉·麦斯特》的另一个用语)。《维廉·麦斯特》是歌德的著名的“教育小说”,其中虽然充满虚妄的开端和错误的选择,主人公却终于在生活的教育下,找到明确的方向,走上正确的道路,成为一个成熟而平衡的人。从下文可知,我们的一生似乎也可以称作一部“教育小说”,不过是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而且是按照完全不同的某种方式展示情节的。

1991年

说明:本文由《我们的金婚纪念》摘抄,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