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真正意识到母爱以前,有过三次死亡的经验。那些经验与其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不如说是妈妈的痛苦,因为当时我和妈妈几乎在肉体上都没有分开。我没有出世,就有了四个姐姐。生了这么多女孩,妈妈是羞愧的,自然也是痛苦的,虽然她同样十分钟爱她的每一个女儿。但是,到我快出世,她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下了一个可怕的决心。那一天,就是后来被称作我的生日的那一天,她不通知任何人,单把尚未成年的大姐留在身边,让她把门闩上,并打一盆水端到床边来,然后自己咬着牙,悄悄地把我生下来了——她喘息着,看也不看,就把她断定又是女性的那个血泡提了起来,扔进了床边的水盆里……这时,我的伯母仿佛是由上帝派来的,她把闩着的房门拍得山响,大姐不得不把门打开;她冲了进来,从水盆里把那个血泡一把捞了起来,朝屁股猛地拍了几下,随着“哇”的一声,她这才大声嚷道:“造孽!造孽!是个儿呢!”而我妈妈已经昏厥在床上。……后来,妈妈常常给我讲到这段故事,讲完总要补上一句:“要不是老天爷厌弃你,怎么会让你活得到今天?”说着,她脸上荡漾起一层笑意。这是第一次。
我妈妈40岁生我,没有乳汁给我吃,便为我请来了一位奶妈。是邻村的一位少妇,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刚养第一胎就给丢了,乳汁还没有转去,便被妈妈请来喂养我。据姐姐们说,我的奶妈的乳房特别大,仿佛有半个足球那么大,够我受用的,但同时也对我构成了一种威胁。有一天,她坐在天井里一面喂我,一面同人说笑,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吮吸。这时我妈走了过来,并非有所觉察地问道:“孩子怎么没有响动?”她的心大概时刻都在我的身上转悠。走近一看,她才忽然大叫起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孩子没气了!”原来,那只大乳房整个地堵住了我的鼻孔和嘴巴,我的脸已经给憋得发紫了。我妈妈从她怀里把我抢了过来,又拍又摇又哭又叫,幸亏上帝的“厌弃”,总算让我“哇”的一声又回到了人间。从此我断乳了,开始学着喝米汤过日子。……后来,妈妈也常常给我讲到这段故事,讲完少不了又补上一句:“你的命也真贱,死两次都没死成!”说着,她脸上又荡漾起一层笑意。这是第二次。
以上两次经验,不是妈妈给我讲,我是一点也不知道的。要说爱,是妈妈的爱;要说痛苦,也应当是妈妈的痛苦。但是,第三次以及此后多少次,我却自己能够记忆,而且也始终没有忘却。大约从5岁左右起,我得了一种怪病:往往玩得好好的,忽然一下子昏倒在地,大约一两分钟,等血流回了脑部,人才慢慢醒转过来。隐约记得第一次,是一个夏夜,妈妈和我洗完澡,正坐在场院里乘凉,讲着什么故事,讲着讲着,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转过来,只听见人声鼎沸,睁开眼一看,一大屋子人围着我的妈妈,她正坐在堂屋的油灯下面,抱着我痛哭,白壁上晃动着一些巨大的可怖的阴影。我莫名其妙,忙叫了一声“妈!”众人便嚷了起来:“活转来了!活转来了!”……此后,这种怪病一直在我身上生了根,几乎每隔四五年要犯一次,每次都是经过一阵不可名状的预感,便突然丧失意识,倒在当时所在的任何地方。或者操场上,或者厕所里,或者马路边,或者书店门口,或者办公桌旁,或者单身囚室,或者牛棚的劳动场所……说来也奇怪,竟没有一次犯病是发生在自己的家里。因此,不言而喻,除了第一次,每当我灵魂出窍,不但再没有妈妈在我耳旁的召唤,连妻儿的惊呼也从没有听到过,往往是自己慢悠悠地醒转过来,不动声色地站直身子,继续向前走去。这种怪病一直缠绵到“四人帮”倒台以后,到了80年代,不知跟生态环境的变化有没有关系,基本上再没犯过了,这当然是后话。
二
就在妈妈去世的那一年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到了爸爸的忌日,妈妈居然破例不哭了,而是十分平淡地对我和姐姐们说“你们到爸爸坟上磕个头,就回来吃饭吧。我在家做饭等你们……”在上坟的路上,我对姐姐们说“妈妈今年怎么不哭了呢?”三姐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接着补充了一句“她可能累了,哭不出来了。”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就在妈妈变得淡漠不久,不知为了什么,她忽然对我大发脾气,拿起扁担朝我身上打去;我忙逃开,她还追着打,我在村子周围奔跑着,她就跟在后面追赶着,口里咬牙切齿地咒骂道,“小短命的!看你跑到哪里去!”我跑了一圈跑不动了,她见我不跑了,也不追了,看着我也不再打了。到了晚上,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照样为我弄我爱吃的红苕饭,我照样端碗茶放在她面前,向她亲热地叫一声“妈——!”伯母一旁盛赞道“真是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的造化真好……”“你”就是指我的妈妈。
不久,妈妈病了。其实,是很普通的痢疾,今天只要几粒黄连素就可以治好,但当时在缺医少药的乡下,她的病却一天重似一天。那正是暑假,我在乡下陪着她,记得还按土方,找到一只枯干的风鱼脑袋煎水给她喝,喝了也是白喝。城里的学校快开学了(我离开私塾就到汉口哥哥家里上新学堂),妈妈催我快回去,不要为她耽误了功课。于是,我在她的病榻前向她告了别,她面对床的里侧,把背朝着我,挥挥手,就让我走了。当时,我好像忽然成熟了许多,对妈妈的冷漠表情并不感到诧异,反而仿佛从中读出了什么深意,觉得自己就要从什么高处重重地摔下来似的。后来听说,我一走,妈妈就在床上痛哭起来,说是再也见不到她的小儿了。据说那哭声干枯而激越,完全不像她平日哭得那样徐缓和圆润,看来她正在死神面前挣扎着,即将被迫割断对于人世的最后牵念了。不几天,噩耗传来,我跟大人一起赶回乡下老屋,只见一口又黑又大的棺材停在那里,以沉默的威仪告诉我:妈妈从此永远离开了我。……
在我纵情享受母爱的童年,我对妈妈的辛酸一点也不理解。等到失去了她,随着一下子滚向人间,颠颠倒倒几十年,一再追忆她的逐渐淡化的音容和似乎还没有干掉的眼泪,我才好像逐渐懂得了她一些。妈妈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姓徐,她的名字我至今也不知道;生活上心灵手巧,勤劳节俭,但并不识字;同丈夫(我的爸爸)感情甚笃,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在旧社会容易招人议论;晚年得了一个儿子,对她应当是件喜事;但接着丈夫去世,不得已带着小儿细女,依靠结了婚的大儿子生活;一大家人,难免磕磕碰碰,晚景是凄凉的;为了修来世,开始吃斋,由花斋吃到长斋,也看不到人生一点亮色,于是含恨以终。后来见多了生与死,我甚至还懂得,她死前为什么不哭爸的忌日,对我的告别又那么冷漠,想必她正在努力摆脱尘世情魔的干扰,争取能够平静地走向另一个世界吧。但是,对我的那一顿痛打,又是为了什么呢?在我一直是个解不开的疑团。
前几年,同一位外国诗人聊天,涉及母爱这个永恒而普遍的文学主题,我顺便谈到了我的身世,连带那一次痛打所引起的疑团。那位诗人便根据他的基督教信仰和新式的心理学,帮助我将这个人生的哑谜破译如下:大概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担心你留在人间会想念她,而你的想念会使她的灵魂得不到安宁,因此才痛打你一顿,好让你把她忘却,而她将在你的忘却中依旧照顾你,呵护你……也许是这样吧,可妈妈你想错了,我怎么忘却得了你呢,你正是我看不见上帝的时候的上帝。上帝是不会死的,也死不得的,然而我的上帝终于死了———只要我活着,我又怎能不为童年天堂的倾覆而伤心?何况我的母爱诚然痛苦,它毕竟是我迄今断不了的精神乳汁,为我的性格锻炼提供了必需的营养。难道今后我已不再需要这种精神乳汁了么?妈妈,你的确想错了。……
1991年
说明:本文由《爱就是痛苦》摘抄,略有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