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时候,我跟着妈妈到姥姥家去。姥姥是个失明的人,去年死了她的独生子,也就是我的舅舅,一个人住在乡下。她是个好强的人,总爱说放心,放心,她能一个人过。妈妈大概多年没回娘家了,因为她到哪儿都要把我带着,而我却怎么也记不起,上次到姥姥家是什么时候。
妈妈一见姥姥就喊“妈!”我听来觉得挺别扭。姥姥什么也没望,两眼朝前瞪着,管妈叫“伢子!”我听了更觉得别扭。她们娘儿俩好久没见面,见面也没什么客气话,一开口就谈家常。谈的人和事,我都不知道,只好呆坐在妈妈身旁小竹椅上,没趣得很。坐了老半天,满以为她们谈完了,可还没有。我便拉着妈的手说“妈,家去吧!”妈没搭理我,仍同姥姥谈着。没辙儿,我便把妈妈的手往下拽着,大声嚷道“家去吧!”这时,姥姥把那白眼珠转过来瞪着我:“这细伢,出去玩,让你妈歇歇吧。”我吓了一跳,只好不作声,因为我是个乖孩子。可我心里,实在不高兴这位老太太,仿佛她要从我抢走我妈似的。
谈着谈着,姥姥终于起身说“我去下碗油面你们吃。”妈妈说“我来下吧。”姥姥说“不,不,你不知道我的佐料放在哪。”妈妈只好让她下厨房去了。姥姥一走,妈妈就答应我:“咱们吃完面,就家去。你可别再嚷嚷,免得姥姥不高兴。”
十多分钟以后,姥姥颤巍巍端着一个大碗走了出来,说“你们娘儿俩分着吃吧。”面碗一放到桌上,我忍不住嚷了起来:“妈,你瞧——”妈妈连忙捏了我一下,我也马上忍住没再嚷。原来那面碗里装的不是面,黑糊糊泡着一团不知什么东西。——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团抹锅台的抹布巾子。原来姥姥看不见,把破破烂烂的抹布巾子当作面条,扔到开水锅里去了,她要下的油面还整整齐齐摆在锅盖上面。
只听妈妈用异样的声音,冲我直嚷:“孩子,快吃,快吃。姥姥给我们下了面,我再给姥姥下面去。”在妈妈的嚷嚷声的掩护下,我的忍不住的笑声才没有让姥姥听见。但是,在回家的路上,和妈妈再谈起这件事,不知怎么,我又实在笑不起来,因为妈妈问我:“你能对瞎了眼的老太太说她煮了一锅抹布吗?”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