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不识字,她不能教我念诗。但是,她记得许多山歌,一唱起来,往往比念诗更打动我的心。因此,在父亲去世以后,我还能从她继续获得文化上的哺育。后来我欢喜起诗来,对山歌仍然很留恋,可以说,跟母亲的歌教不是没有关系的。山歌并不比诗更有艺术性,却往往有诗(不论是古诗还是新诗)所没有的某种魅力。这里所说的“山歌”指我最初在乡村听过、唱过,后来到城市里再不唱了、甚至再也听不见了的儿歌。我学到的第一首,至今还记得,是一首浅显得几乎没有什么意思的顺口溜: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提笆篓。
提着笆篓去送油,
姊妹三个会梳头:
大姐梳的盘龙结,
二姐梳的凤冠头,
只有三姐不会梳,
梳个茅包绾绣球。
还记得第二首,或者第N首,是更有趣味的颠倒歌:
倒唱歌,顺唱歌
河里石头滚上坡
先生我,后生哥
爹接妈,我打锣
我打舅舅门前过
舅舅正在摇家婆
此外,还记得几个韵体哑谜,在造型上由于奇妙的夸张,使我获得近乎诗意的满足,至今难忘。例如:
一粒谷,照满屋?——灯;
一粒米,驮不起?——石滚;
……
可惜妈妈死得也很早,她教我的山歌虽不少,大半给我忘掉了,忘掉了再也补不齐了。后来,无意间我在一本什么书上,发现一些不同版本的颠倒歌,似乎比妈妈唱的那一首更有趣,却不知怎么,虽然每首仍能使我不禁莞尔,我却不再像儿时那样哈哈大笑了。这里顺便抄录当时相当喜爱的两首:
小槐树,结樱桃
杨柳树上长辣椒
吹着鼓,打着号
拉着大车拉大轿
苍蝇踏死驴
蚂蚁踩塌桥
木头沉了底
石头水上漂
小鸡叼着饿老鹰
老鼠拉个大狸猫
——你说可笑不可笑
还有一首如果不是更可笑,至少是同样可笑:
东西路,南北走
十字路口人咬狗
拾起砖头去打狗
砖头咬住狗的手
喝牛奶,喝面包
夹着火车上皮包
下了皮包往南走
看见一个人咬狗
拿起狗,砍砖头
反被砖头咬一口
另外,我还读到过一些外国儿歌,也非常有趣,可惜押韵和流畅难以两全,不容易翻译。这里试译几则,以见一斑。例如:
我看月亮,
月亮也看我;
上帝保佑月亮,
上帝也保佑我。
又如,
小猫,小猫,你上哪儿去了?
我上伦敦去把女王瞧。
小猫,小猫,你上那儿干啥去?
我去吓唬她椅子下面的小老鼠。
又如,
到巴比伦有多少哩?
六十哩再加十里。
可不可以点蜡烛去?可以,
点着回来也来得及,
只要你的腿脚还麻利,
你可以点着蜡烛去那里。
又如,
旷野里一个人问我,
大海里草莓长了多少个?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跟他说:
像林子里长的红鲱鱼一样多。
够了,由此可见,从艺术特征来说,外国儿歌和中国儿歌是一样的:一、内容生活化,不讲深奥的道理;二、形式口语化,不用任何文言;三、整体要求自然,诙谐,健康。实际上,这三条也正是任何优秀诗歌的创作标准。自不待言,不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最重要的是,有一颗真正和儿童相通的童心。可惜我的这颗童心,随着妈妈的去世,不知怎么慢慢消失无踪了。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