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成了孤儿。父亲去世时,我还不满4岁,我对他的记忆一直非常模糊。我出生后,他是不是在家,我当然记不得,也没有听妈妈说过。绞尽脑汁去回忆父亲,只隐约有那么两件事。
头一件是一件“有偿劳动”,就是我给他捶腿,他为我的这点劳动,总要给一点儿报偿。他晚年常躺着嚷腿痛,我是他的小儿子,就叫我给他捶捶,捶完了一面说“真舒服,真舒服!”一面便把他抽烟少不了的云片糕拿出来,慷慨地分一点儿给我吃。而且,事先讲好了:捶一下给一片;于是我越捶越带劲,往往捶一回,可以分到一二十片。因此,我很高兴,父亲也很高兴,连叫“好儿子,好儿子!”
另一件就跟诗有点关系了。老家堂屋里挂着不少对联,其中有一副字很少,父亲每天都要驮着我,到它面前指着字,一个个地教我念。念着念着念熟了,他就开始来考我,可不是像后来私塾老师那样,考得不及格要打手板,而是考得很有趣,简直是一场游戏。他管这场游戏叫“互相帮助”:他驮着我,从那副对联走开去,先念出一个字,要我接着念下一个字,于是他又接着念,一直把两联都念完,然后哈哈大笑,把我放下来。这时,妈妈就来牵我去吃饭了。
我至今仿佛记得,父亲先念“读”,我接着念“书”;他又念“破”,我就念“万”;他再念“卷”,我马上跟着念下联的第一个字“落”;两人又一人一个字:“笔”字下面跟“超”字,“群”字下面跟“英”字,于是像比赛一样地把这副对联背完了。直到父亲死了多少年,我已认识不少字,才知道“读书破万卷”和“落笔超群英”是两个集句,当时他教我读这两句,也许是对我的过高期许吧。
此外,还隐约记得,我学会数数不久,父亲教过我一位无名氏(?)的无题诗,与数字有关,很好记:“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如果这也算是诗,那么它就是我读到的第一首诗了。
我日后欢喜诗,并且写起诗来,不知跟我的父亲有没有关系,要有又是什么关系。那时我毕竟太小了,后来连父亲的音容都已记不清了,只留下两点他去世时刻的印象。一点是他躺在地铺上,妈妈在旁边哭泣,大概是他病重了(记得他吐了许多血),才把他从床上移下来,多年后我才想到,这就是古人所谓的“易箦”吧。另一点是我白帽,白鞋,一身白麻布长袍,手里拿着一面画上古怪图案的小纸幡,由一位年长的堂兄抱着,走在前面,后面是父亲的棺材和哀哭的妈妈,一齐向村南头的田野走去。
以后,从大人口里才知道,父亲刻过竹篁,当过照相师。小时在老家的阁楼上,我发现过他的许多竹篁雕刻品,有字,有画,跟后来流行的木刻、剪纸一样,堪称艺术制品;同时,还发现有红脸人像的玻璃板,显然这是胶卷问世以前的那个时代,他为顾客照相的底片了。对于父亲的艺术才能,我惭愧一点也没有继承下来。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