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的山巅上冰雪皑皑,睿王带着婉月拼命地奔驰着。马儿每跑一阵,便离烽火连天的沧平城越远了一程,睿王的心中阵阵苦涩,他一手打下的江山,难道真要拱手让人?
耳边是潇潇风声不绝,身后传来阵阵马蹄不断。无涯不依不饶,紧追不舍,他和睿王之间有太多的仇怨,还有婉月,她欠他的,难道就仅是一句“再无拖欠”便可了结的?
前面便是悬崖绝壁,再无前路,睿王只得勒住了马,停了下来。一阵疾奔,婉月的脸色更加煞白,捂着胸口微微喘气。
“月儿,你是跟我回去还是和他一起死?”
前无去路,后无援兵,他们二人又不是无涯的对手,婉月就算再绝顶聪明,此时也再没有一点主意。
她惨白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浅笑,回眸望向睿王:“王爷,如果今日真难逃一死,我也不愿死在别人的手里。”说着生死大事,婉月却仿佛没有一丝惧怕,语声平静,颇是淡然。
睿王凄然一笑,握住了婉月的手,十指紧扣。他们四目相视,什么山盟海誓,生死相随的话都不必说了,彼此的眼神便已是再明白不过。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婉月,能与你共赴黄泉,我此生再也无憾!”
无涯仿佛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他们的眼中此刻除了彼此,再也容不得他人,凝视的眼眸中,将多年来一直刻意压抑的情思都毫无顾忌地放了出来。
而直到此刻,在婉月无悔的一潭幽水中,睿王终于知道他付出的那片深情没有白费。
他的眼神突然收紧了起来,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儿吃痛,飞身向悬崖奔去,四蹄腾空,直直向下坠去。
她仿佛听到漫舞的雪花在她的耳畔低语,飒飒北风,吹鼓着耳膜,还有悬崖上那一声悲痛欲绝的“月儿”,萦绕在上空,回荡在山谷,久久不散。
重重摔落下来的时候,婉月只听到沉闷的一声巨响,她脑中无比晕眩,眼前一黑,便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外面风声呼啸,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这里是一处洞穴,虽点起了火堆,但仍觉阵阵刺入骨髓的阴冷,婉月浑身打着寒噤,缓缓睁开了眼睛。
睿王就在她的身边,也正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他的腿上鲜血淋淋,大概是刚才掉下来的时候受的伤。
好在这里积雪深厚,他们从山崖跃下之时,马儿被山崖上的树枝挂到,减小了向下的冲力,他们落在厚厚的积雪上,顺势滑下,睿王的腿是在下滑的时候被尖利的石块所割伤的。
婉月扯下一块衣服上的布条,将睿王的伤口小心包扎起来,似乎是触到了痛处,睿王闷哼了一声,也睁开了眼睛。
山洞中突然一阵沉默寂静,这静衬得外面的风雪声更加嘶厉,这静惹得洞内的人面红心跳,婉月低下头去,并不接他的目光,只是轻声问道:“你的腿很疼吧……”
“我原以为这一次我们都活不成了,”睿王不答婉月的问题,却满目柔情,将她的手拉在自己的面颊之上,缓缓说着,“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不过只是一瞬,但这一瞬却让我明白了太多的事情。婉月,对我而言天下江山固然重要,但在我濒死那一刻,心里想的却都是你。在我心中,原来头等紧要在乎的,便只是你一个。”
他这番话虽不是第一次说出,可此时劫后余生,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珍贵,婉月的心头突然泛上一阵甜蜜,含着湿泪的眼角也透出了一抹温柔。
“那天,你在洛江冰面上曾问过我,可愿意做你的妻子,当时情势紧急,我并未回答。今日,我们一起经历了生死,我定要告诉你我心中的想法。”
有些爱,要用一辈子的时光去争取,而另一些,惊鸿一瞥就够了。
山洞中燃着的火堆化作了无声的背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婉月轻轻靠在了睿王的肩头,似乎是有些疲累,她轻声说道:“早在洛川,你为我不顾一切,孤身进城的时候,我便知道,这一世我只能是有负宁远了。”
睿王心旌激荡,颤声想要说话,却被婉月的手抚上了唇际,“王爷,你先听我说完……我生为女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身边的男人做他想做的事,完成他的宏图大愿。这一生,我先遇见宁远,和他在一起的三年时光,我们相敬如宾,恩爱不疑,我原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可是……可是我却遇见了你……”
她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可语声却越来越微弱,“遇见你之后,我一直努力不要去想,不可去念,但你的身影却一直挥散不去,就算是拼命想要遏制心里的念头却始终是徒然。子洛,我遇见了你,就好像遇见了一世的宿命。”
他等了这么久,终于是等到了这一腔深情。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婉月一字一顿在唇间吐出这十四个字,字字如金,又仿佛一束柔软的锦带裹住了睿王的心。
他再也止不住轻轻吻上了婉月的额际,清冷的泪珠打在了她的睫毛之上,那是激动欣慰,在困境之中依然甘之如饴的欣喜。
婉月的眼皮越来越重,她缩着身子,半闭着双眼,这彻骨的寒冷啊,令她只想快快睡去。
“婉月,婉月……”睿王轻摇着怀中的人儿,不停唤着她的名字。
“不成了,我……我困的紧,我好想睡……子洛,让我睡一会儿吧……”
“不能睡婉月,”睿王着急地摇着她,冰天雪地之中,只怕她一睡去便再也醒不来了,“你,你和我说话,把眼睛睁开啊!”
“不成了……你,你要我说什么……”她的身子已经渐渐冰冷,只有那口中呼出的气息是唯一的温热。
“说什么都行,”睿王焦灼地道,“说你从前的事,说恪儿,说我们的将来,婉月,你若是睡了,也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睿王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身子更紧地搂在怀中,用口中的热气帮她暖着手掌。
再也见不到……
婉月缓缓睁开了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子洛,我已经失去过宁远了,再也不想失去你了……我不睡,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故事……睿王从来没有讲过故事,不过此刻听了婉月的要求,就算再不会也要硬着头皮讲一个。
他想了想,便说了起来:“从前,有一户贵族世家,家里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心思缜密,做事雷厉风行;二儿子一身是胆,老实憨厚;三儿子聪明伶俐,最会讨父亲的欢心。
这一家有一把世传的宝弓,能够得到宝弓的人便有希望得到世子之位。父亲对三人都不偏袒,决定进行一场比试。
当时东兖的一支军队正在进攻父亲的守地,他便召集了三个儿子前来,给他们每人三千士兵,谁先能退敌,便能得到这把宝弓。”
婉月插口道:“这位父亲对儿子倒是用心良苦,他要选的世子,一定需是一个智勇双全,可堪大用的将才!”
睿王见婉月似乎打起了些精神,便继续说下去:“老大和老三一直掖兵不发,只有老二率先出兵,他将敌军从山中放出,然后出城迎战,他虽勇猛,但敌军刚至,正是士气高昂,没多久便败阵而回。
老三用的是坚壁清野的方法,他命令手下的士兵准备好军需物资,凭着山险固守阵地,又派兵将地里的青苗除尽,烧毁其余的东西,让敌军得不到任何可以利用的物资,待到他们露出破绽,再予以出击。本来他这一计也未尝不可,但老三太急于冒进,没有看出敌军的佯败,因此虽前期占了上风,可最终却对峙太久,无法取胜。
经过这两战,东兖军早已锐气磨尽。老大挑选了一千骑兵,沿江向南,切断了敌人的粮道,另外又派上了一千人沿着山脉向东,从后面夹击敌军,此一战,全歼东兖军。”
“王爷是帝王之才,军事布谋的确令人叹服。二公子心肠直,又对自己的武艺颇是自负,才会遭败,至于三公子,虽然腹中也有韬略,但终究考虑不够,只有小智,没有大谋……”
婉月咳了两声,柔柔望向睿王,“这把宝弓可就是你身上一直所背,射伤无涯的那一柄?”
睿王点了点头,当年指挥这一仗时他才只有十六岁,就是现在回忆起来,也不禁暗自感慨。
老王爷早已仙去,只留一冢白骨,而他们三兄弟骨肉相煎,自相残杀,实在令人痛心。
“从父王将世子之位传于我的那一日起,我便下了决心,定要将天下江山尽收我唐家囊中,然后安邦、定国,还天下一个安然太平。”他的眸子闪烁着霍霍的神采,那是他的抱负,他毕生的理想。
婉月轻抚着他的脸,喃喃道:“子洛,从今日起,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支持你,帮助你。”
外面射进一道柔和的光线,天已经亮了,这寒冷难熬的一夜终于渡过。睿王扶着婉月走出了洞穴,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只剩一片苍茫的白,白的耀眼,白的空寂,周围除了声声鸟鸣,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了。
这空旷的四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沧平是回不去了,此时应该已经被唐淇、唐滔所占,他们仅凭二人之力,真的能扭转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