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人儿,扭动,扭动……原本沉着脸一语不发、凝神踩着树梢“凌空飞行”的神仙大人忽然间心乱如麻,气息紊乱,脚下居然踩空,急忙敛气收形,抱着方小染在半空中旋转几圈平衡住身形,终于平稳落在一片茂密林间。
他半跪在地上,让她靠在自己的膝头,灰眸中星云暗涌,呼吸有些急促的责备道:“喂,你乱动些什么?”
方小染全然没有心思去注意神仙大人飞红的面颊和深沉的眸色,变本加厉的在他的胸口一阵乱蹭,带着哭腔道:“痒,痒,痒!疼,疼,疼!呜……”
他这才记起了什么,将她放在草地上,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举到她的跟前,借着火光细细察看。只见她颈子上高高肿起一道殷红,直蔓延到领口深处。她因为被放下而得了自由,抬起手来便要在那红肿上抓挠,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
“别抓。”他说,“是被毛虫的毒刺蜇伤了。若是抓破会更疼痛。”
“呜……那怎么办?!痒啊!”火辣辣的刺痒感让她忍无可忍。
“我有药。”他在怀中摸了一下,又摸出一只白色小瓷瓶。方小染十分怀疑他的衣襟之中是仙器百宝囊,想要什么就来什么。
他令她乖乖不动,倒了一点药汁在手指上,小心翼翼的沿着那道红肿涂抹。凡是涂到之处,顿时清凉爽快,刺痒立消。方小染舒心的吐一口气,像只被挠到痒处的猫咪一样伸着脖子,半眯着眼享受药物的清凉。只觉得清凉感觉沿着颈子一路下行,直到锁骨之下时,犹豫的停止了。
她正焦急的想催他继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坐正了身子,爆红了脸。他垂着睫任目光散散落在地上,将瓶子塞进她的手中,然后背过身去。只反手举着火折替她照明。
她吐吐舌头,扯着领口往下看了一眼,只见那红肿一路延伸到腰部,暗叫一声苦。尽管神仙大人背着身,她是很紧张,将药倒在手上,伸进肚兜里一通乱抹,便急急的掩好了衣服。红着脸道:“好了。”
他侧回脸来,却没有看她,面颊泛着可疑的粉红,将火折子递给她,道:“路途还远,便在此歇息,等天亮了再走吧。”
“……去哪儿?”她忽然有些想回行宫。这样子跟着神仙大人消失,袭羽会怎么想?
他的眼神凌厉的扫过来:“你想去哪?!”
她脖子一缩:“呃……要不,回家吧。”
他鼻子里冒出冷气一股,总算是收敛了眼中的怒意。丢下一句“我去拾些柴禾。”说罢便走到附近去捡柴禾了。
方小染无奈的耷拉了肩膀。唉……也好。行宫中的几个人关系诡异,掺合其中着实尴尬。再说了,她不过是个送书人,书既然送到,还有什么理由走了又回去?
神仙大人很快抱着柴禾走回来,选了一棵大树底下,把柴堆架起,用干草引燃。一堆火很快旺旺的燃起来。他的脸还是红红的。这次却不再是那种从皮肤底下泛上的粉红了,而是纯粹被火光映红的,那阴沉沉的表情与红粉粉的肤色全然不搭。坐在数尺开外的方小染见他面色不善,莫名的心虚起来。
他拿木棍拨了一下火堆,用眼角的余光扫着那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终于忍不住出声,颇暴躁的冒出一声:“过来!”
正狐疑不定的方小染仿佛被人在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四脚并用的爬将过来,冒冒失失险些一头拱进火堆。幸好他及时出手,一把扯住她,火焰在眼中映出的两团货真价实的“怒火”,斥道:“为何总是这般冒失!”
她委屈的瞅他一眼。还不是他拉了一张臭脸搞得她心神不定,突然吼出一句“过来”,吓了她一跳。
这样委屈的神情落在他眼中,心中莫名其妙的邪火顿时熄下去,变成明明灭灭,转瞬将逝的火星子。撇了一下嘴角,转过脸去专心的拨弄他的火堆,一脸生闷气的样子。
方小染偷眼看了看他别扭的侧脸,尴尬的抓抓脑袋,犹豫半天,吭吭哧哧冒出一句:“嗯,那个……纯属意外。”
他握着木棍的手突然用力,卡嚓一声脆响,木棍居然被捏断成两截。方小染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小细脖子。他不会是把那木棍想像成她的脖子吧……
急忙再补充一句:“毛虫掉进衣服里哎,是个人都会本能的脱衣服的……”话说了一半,瞥见他的脸上瞬间结冰一般,声音顿时小下去,直至收声……
他恼怒的飚出一句:“那也没必要让他替你脱!我看他就是趁人之危占你便宜,你非但不闪避,倒主动任他轻薄!”
她心中那个憋屈啊,暗道那毛虫计明明是他出的馊主意,为什么反过头来指责她?想把这个理由正大光明的提出来,抬眼看到他满面怒容,顿时被打压了下去。小小声替袭羽争辩道:“他也不是故意的啦。”
他的眼睛眯了一眯,灰睫将火光聚敛眸中,竟有几分狠辣之气:“还说不是!那毛虫分明是他故意打到你身上的!”
“我觉得不像啦。他好像非常、非常害怕毛虫哎。那毛虫落在他身上时他那副吓丢了魂儿的样子……哎,我说神仙大人,你给我出那个毛虫计的时候,怎么就没算中他恰巧害怕毛虫呢?”
抱怨的抬眼看去,却看到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似曾相识的阴险冷笑。顿生狐疑。盯着他,问道:“神仙大人,您不会是其实早就知道他怕毛虫了吧?”
他将目光盯在火上,“哼”了一声,竟不否认。
她立刻想起毛虫被从竹筒中甩出去时,明明甩出了好远,偏偏凭空来了一阵怪风,将毛虫刮到了袭羽的身上。她疑惑的看着神仙大人:“你……故意的?”
他僵着脸,不答。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整个人凑到了他的面前,兴冲冲道:“难道,你的本意,是为了成全我?是想把毛虫丢到他领子里,让他自己脱掉衣服,让我看个光光,然后我就可以……”
他的手一抖,火堆中“啪”的炸开一团火星子,灰眸恶狠狠向她瞪来,暴怒锋利的目光顿时将她刺了两个透明窟窿。怒道:“你就可以怎样?!”
她吓得往后一缩,结结巴巴将她的话说完:“可以……对他负责……”
他额上青筋啪啪暴跳,狠狠将手中的木棍砸进火堆,飞溅起一片火星,恰有一阵风吹过,那密灼灼的火星子便朝着方小染扑去。她躲避不及,只惊呼了一声,就有一袭白衣严严笼住了自己。回过神来抬头一看,见是神仙大人整个身子掩了过来,替她挡了火星。他的手臂撑在她的身侧,一对敛水清眸俯视着她,目光中有几许愤怒,几许酸楚。
她恍然意识到什么,却不敢触及,硬着头皮道:“呃……让我看看,你有没有烧伤?”说着屁股蹭着地面往旁边挪了一下,企图爬出他的笼罩范围。
他的另一只手臂却适时的落下,撑在了她身体的另一侧,以压倒性的姿态拦住了她的去路。
荒效……暗夜……孤身男女……他以如此强势的姿态欺压过来,本应顶着神圣光环的神仙大人,怎么看怎么像是……禽兽。她身体后仰着,拿两只手肘撑着地面,惊恐的仰望着他。
他的眼神却忽然柔软下去,语调晦涩:“负责么?……你可曾想过对我负责?”
轰隆……一直笼罩在她心头的那块阴云终于爆发的劈出了它酝酿已久的闪电。她就知道,神仙是不能乱亲的。亲了,就要负责的。眼泪都快飚出来了。拚了命的辩解道:“可是,神仙大人,我本没有夺您的初吻的意思,那天,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呀!”
他的眼睛闭了一闭,暗暗咬牙。再睁开时,又变得凶巴巴的:“我不是指那个。”
“咦?那是指什么?”除了初吻,她还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地方?
“……”他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忽然收回禽兽的姿式,坐直了身体,扭过脸去,拿后背对着她,隔着肩膀闷闷丢过一句:“你一心想甩掉那包袱,我说了又有何用?”
“哎?”方小染听不懂他说的话。难道是说……那个初吻,不要她负责吗?
他背影生硬的线条,分明勾勒出萧索的情绪。神仙不都是六根清净,没有七情六欲的吗?这位神仙很不同哎。会生气,会动凡心,会害羞,还会……难过。
啊,没错,她分明觉得,神仙大人是在难过。尽管她不太能把握他究竟在难过些什么,他们之间目前这种生冷的气氛却很让她感到难过。……好吧,他们都在难过了。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那种温存呵护,有几分宠爱的态度。乍然的冷却下来,十分不适应。为了尽快的找回之前相处的感觉,找回那个温柔亲民的神仙大人,她决定主动的打破僵局。
她悄悄的往他身边挪了几寸,凑到他背部仔细看了看,终于让她找到了缓解气氛的契机。
她惊喜的呼叫一声:“啊~你的衣服烧出了个洞洞也~”
格外欢欣的语调招得他回头砸下一记怒目。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语气,赶忙换成沉痛的调子:“呃……烧出了个洞哎……烧伤了没有?痛不痛?”嘟起嘴巴,讨好的冲着那个小洞洞轻轻的吹气。
如兰的气息透过衣裳的窟窿扑到略有些灼痛的皮肤上,激得他的脊背颤抖了一下。她吃了一惊,抬头问道:“真的痛哦?神仙也会痛哦?”
他忽然转身,一把搂住她,脑袋抵在她的肩窝,烟色长发柔软的蹭着她的脸,叹息一般道:“会痛……心会痛。”
她更觉得不可思议了。“心痛?为什么烫到脊背,心倒会痛哦?”
“嗯……痛到心里去了。”他低低的回答,语调中分明透出难掩的痛楚。
“神仙的身体结构还真是奇怪呐。”她满心疑惑的拍抚着他的背心,以期能缓解他的疼痛。“这样好些了么?”
“还是痛……”
“哎,怎么办啊。”她有些焦急起来。
“没关系……”他说,“我可以等。终会有那样一天……”
“什么?!”完全脱线的方小染惊了,“神仙的体质究竟有多娇嫩啊?烫这一小下究竟要疼多少天哇!”
他不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更紧密的抱了她,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护在自己手中,任谁也抢夺不去。
清晨。叶隙漏下的阳光照在脸上,晃醒了方小染。眼睛却不情愿睁开,只因她睡着的地方温暖舒适,清香怡人。脑袋满意的拱了一拱,再睡。忽然意识到不对。她的“被窝”拱起来的感觉,为何如此有弹性?
睁开眼睛看去。烟色的发,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发梢凝结着细小的露水。那低垂的长睫半覆的灰眸,也仿佛当浸了露水,氤氲莹泽。她倦意未消的眨了一下眼睛,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神仙大人是背倚着树干坐着的,将她横放在膝上,手弯让她当枕头,袍襟解开将她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使得她身上没有被晨露染湿一星半点。而这样也就说明她整个人钻在了他的外袍下,密实的贴着他只着中衣的身体,而她的手臂,则找到了最佳的抱枕——他劲瘦的腰身,毫不客气的环绕着他。
见她醒来,他也不主动放开她,只静静的俯视着,眼看着她的神情由初醒的迷茫转变成紧张羞赧,温暖睡眠在她腮上涂染的两酡粉红迅速的弥漫了整个脸蛋儿。
她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从神仙大人的膝盖上爬下去,半天不好意思看他。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偷眼看去,却见他一脸委屈的揉着膀子。这才意识到他抱着自己睡了一夜,定然十分辛苦,自己应该道谢才对。
正色道:“神仙大人,谢谢你。您真的十分……亲民。”
郑重的做出这个她早就想发表的表扬,却见他不屑的撇了撇嘴巴,仿佛更委屈了。她急忙上前帮他捏肩膀,他的脸色这才欣然起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十分享受十分惬意的模样。调整了个姿式,将整个脊背亮给她,一语未发,却分明是在示意她继续伺候。方小染只能卖力的捏捏捏……
享受了半天按摩,他老人家终于满意的吐出一句:“嗯……可以了。”
“呼……”方小染吐出一口气,顺势趴到他的背上。
感觉到温软的身体整个的覆过来,他的脊背僵了一下,有些惊怔,一时间倒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听她伏在耳边欣然冒出一句:“那么,神仙大人,咱们驾云起飞吧?”
他就知道……
背负着一个聒噪的家伙运行轻功,真不是一件易事。
“哇哇,神仙大人,你飞得好高!可是你脚底下为什么没有云朵朵?”
“咦?你这飞行的方式跟我们玄天派的轻功好像啊!难道你是在用轻功,根本不是在驾云?为什么不驾云?我要驾云……我都还没驾过云……”
“我明白了!难道因为我是肉体凡胎不能驾云?你倒是说啊,说啊,说啊……”
“闭嘴!否则我们一起掉下去!”
耳边顿时清净了……
……
回到京城七八日后,方小染百无聊赖的在珍阅阁的院中小亭下与神仙大人对奕,输了三局之后,愈输愈勇,大有不输掉老命不罢休的势头。方小鹿外出买菜回来,路过亭边时,随意的丢过一句:“师姐,你让我打听的那个人,昨天回来了。”
方小染举在半空迟迟不定的一枚棋子,啪啦一声掉落在棋盘上。
对面,神仙大人原本因为赢了棋,嘴角一直噙着的微笑隐没不见,灰睫缓缓抬起,凉凉的目光砸在她忽然间变得呆呆的脸上。
她六神无主的站了起来,漫无目的便走出亭去。背后传来清冷的唤声:“染儿?”
“嗯?”她茫然的回头看着他,两眼却根本没有聚焦,显然三魂倒有两个出了窍。
他指间捏了一枚棋子,眼底忽然浮起一丝乞求,声线也低了下去:“这盘棋,还没有下完。”
“哦……”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敷衍的说,“我不想下了。反正总是我输,这盘也算你赢,呵呵。”转身欲走,却又被他一句话扯住了脚步。
“染儿……我让着你,让你赢。”忍让的,退让到没有退路的乞求。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就那么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我不玩了。”轻声说了这样一句,抬脚,回去自己的房间。
他的眸中光亮滤去,如寒夜渐深,寂然寥落。执子的手缓缓落下,落在棋盘上,棋子硌疼了手心。
入夜。方小染坐在梳妆镜前。呆呆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叹息一声。手无力的举起,拔下发上别着的发簪,头发散开,松松落在肩际。
门忽然被推开,方小鹿走了进来。
“师姐。”
“小鹿,这样晚了,还不睡啊?”
“何止我没睡,这院子里,谁都没睡呢。”
方小染愣了一下,一时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
小鹿又道:“今日没等到羽王爷,师姐很失望吧?”
她勉强笑一下:“也没有……他刚回京,定然积攒了很多事务要处理,怎能有空闲跑来看闲书?”
小鹿不屑的抿了抿嘴巴:“师姐倒真是体谅人,很会替人找理由呢。你这份体谅,若是分给别人一些也好啊。”
她听得这话里有话,不解的向小鹿看去。
小鹿将手中托着的一样东西递到她的面前。她定睛一看,是她们家的棋盘。奇道:“拿这个干嘛?”
“师姐仔细看看。” 小鹿将棋盘移到灯光底下。
方小染仔细看去,惊奇的“噫”了一声。却见棋盘中间的几枚棋子深深的嵌进了木质的棋盘内。她拿指尖触了触棋子,惊疑道:“是谁干的?”
“大概是神仙大人。”
方小染睁大双眼定定的盯着棋子,咕噜咽了一口唾沫。“他……他好像很生气。”
“不对。”小鹿说,“他不是生气。只是伤心。”
方小染愣了半响,勉强扯出一个干笑:“小鹿,说什么呐,他是神仙,伤哪门子心啊。”
小鹿正色道:“师姐。你真的以为他是神仙吗?”
方小染躲闪着眼神:“唔……他说他是啊。”
小鹿嗤笑一声:“其实师姐早就猜出他根本不是什么神仙了。”
方小染小声的争辩了一句:“我没有……”
小鹿:“师姐,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认定他是神仙,就可以把种族身份的不同,当成天然屏障,就可以对他的心意视若无睹,视他的关照为理所应当?——就可以不认他?”
方小染抵死坚持:“不可能……我记得他的头发和眼睛,明明是黑色的。”
方小鹿乐了。“哈!师姐果然是早就认出他了。太晚了,我去睡了。”
小鹿利落的头发一甩,往外走去。走到门边又站住,回头道:“对了。院子里,有个人在喝闷酒呢。”说罢便走出门去,离开时却有意无意的没有关严门,留了一道缝隙。
她仍坐在梳妆台前,目光落在棋盘上,怔怔的发呆。
她早就知道他其实不是神仙……一开始在月老庙,见他从破碎的神像中钻出来,又生得天人一般,的确以为他是神仙。她又是害怕月老怪罪,又紧张月老一发火挑了她与袭羽的姻缘线,一时吓昏了头,也没有猜疑。
及至带他回来,住进珍阅阁,见方应鱼居然那样顺从的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住进她的院中,而且两个男人之间居然相处得十分融洽,似乎早就相识一般。那个时候,她就怀疑之前他们曾经认识。
再想起之前的事,想到自己之所以前去月老庙,正是方应鱼的签指引的。那么这个人,也可能是方应鱼事先安排在那里等她的。
方应鱼怎么会安排一个陌生男人在那里与她相会?
可是,陌生吗?细细的偷看他的脸,越看越觉得熟悉。一张清俊的少年面孔渐渐浮现在记忆深处。然而她又不敢肯定,她明明记得那个人是黑发黑眸的。
她也想过找方应鱼求证一下,却在犹犹豫豫间,一直拖延着没有问。
为什么不敢问?……是不是正如小鹿所说,只要认定他是神仙,就可以把种族身份的不同,当成天然屏障,就可以对他的心意视若无睹,视他的关照为理所应当。就可以不认他……
今天听小鹿忽然说出这些话,便印证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猜疑。方应鱼一定对小鹿背地里说起过。所谓神仙大人,其实就是她七岁那年劫持到山上的那名少年,她的童养夫,方晓朗。
也不知枯坐了多久,起身,轻轻推开小鹿故意没有关严的门,在门前回廊之下站定。
月下,院中的小亭中,那人席地而坐,半倚在亭柱上,长长的腿散漫的伸出,白色宽袍松松挂在肩上,银灰长发如万缕清辉流泄在地上,如霜月色镀在身上,整个人散发着一圈淡淡光晕。他的手中执了一把细嘴银壶,时不时高高举起,一缕纤细的酒液倾入口中时,半开半阖的眼睛顺势望向那一湾半月,将如水月光蓄满眸中。
他或许发觉檐下有人在看向这边,也或许没有发觉。总之他没有转过去看半眼,只一口一口的饮着他的酒。
方小染也不动弹,只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心底自己也说不清的酸涩情绪弥漫开来,思绪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渐渐的失神。清凉的夜风掠过,二人的衣裳都在风中轻轻鼓荡。
当啷啷一阵轻响,是空酒壶沿着石阶滚落的声音。
方小染微吃了一惊,疾步走向亭边,只见那倚靠在亭柱的身体,正慢慢的向一侧倾倒。
她疾迈了一步,伸手接住了他,他便软软的倒进她的怀中。她低头去看他的脸,只见酒意染红了他的双颊,灰睫紧紧的瞌着,仿佛已醉得失去了知觉。
“喂……不要在这里睡。”她用力想把他扶起来,醉酒之人的身体分外沉重,她费了半天力气,竟搀不起来。无奈的嘟哝了一句:“方晓朗,起来啦。”
仿佛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他一直紧紧阖着的睫剧颤了一下,缓缓打开,一对醉意迷蒙的眸子,带着重重的水气,迷茫到近乎天真的仰视着她。
她便重复念了一遍:“去你屋里睡啦,方晓朗。”
他忽然闭上了眼睛,脸一转,埋进了她腰间,手臂也绕了上来,脸紧紧贴着她的身子,一声也不吭,仿佛睡着了一样。片刻之后,她只觉得一阵湿意浸透了薄薄的衣衫,皮肤感觉到一丝温润。
这般如柔弱小孩一般的默默哭泣,任她再怎样想逃避,此时此刻,也不能再躲。
……
方晓朗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时,第一个动作便是下意识的攥了一下手指,却发现手中已空空如也。睁开酸涩的眼睛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已是睡在自己的床上,身上只穿了中衣,盖了一层薄被,外袍被褪下来搭在床边的椅上。
而手中,似乎残留着某种柔滑细腻的触感。
昨夜,曾经听到她唤他“方晓朗”吗?他曾经伏在她怀中肆无忌惮的落泪吗?她曾经连抱带拖的将他弄回房间吗?他曾经扯着她的手不许她离开么?她曾经听话的留下来,任他握着手,直至他睡熟吗?……
还是,那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梦境……
他撑了身体坐起来,扶着跳痛的额角,目光不甘的在屋子里扫来扫去,企图找到些那不是梦的证据。
然而他什么证据也没找到。心一点点沉落下去。或许真的只是个梦而已……
有些失落的推门出去,被头顶上直射下来的阳光耀花了眼。原来已是日上中天了。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没见任何人的踪影,又落在西厢的房门上。那门紧紧关着。她在里面?还是出去了?恨不得立刻看到她,想求证一下昨夜的事,却又害怕真的面对时,她又是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唤他为“神仙大人”。
心不在焉的站在廊下的铜盆前,就着里面的水梳洗,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着长长的发。忽然,从堂屋中传出一阵对话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堂屋中。榻上长长的红木茶案前,方小染执起青花瓷的茶壶,将对面客人面前的茶碗儿徐徐斟满,清香的雾气缭绕升起。清婉的女子展指颔首,盈盈致谢。抬起头来时,一对美眸仿佛进了茶雾,水莹清澈,连那长长密密的睫毛也似乎被茶雾打湿。此位贵客不是别人,正是府相千金林清茶。
方小染替她斟了茶,便不再言语,双手放在膝上,目光安静的栖落在地面。
林清茶举目在屋内打量了一下,微笑道:“染掌柜这里颇雅致呢。果真是个读书的好所在,怪不得羽哥哥常往这边跑。”
方小染的睫毛微跳了一下,也没有答腔,只微微笑了一下。
林清茶又道:“听说你这里有些旷世珍本,羽哥哥都十分喜欢。我很想买几本送他。”
方小染的语气平平的道:“抱歉,我们的书只可借阅,不可出售。”
林清茶莞尔一笑:“这个规矩我也听说了,也知道染掌柜珍重书本,并非是嫌银子少才不出售。我却还是抱了一丝希望来问一下试试。只因为羽哥哥生辰快要到了,今年我想送他一份别出心裁的贺礼。每年他的生辰时,为了贺礼的事,我都要花好些心思呢。毕竟我跟他与别人不同,送的东西不能落了俗套。染掌柜便为我破个例吧?”
方小染的手指暗暗绞住了衣裙,努力保持着嘴角有些生硬的微笑:“抱歉,不行。”
“唉……”林清茶颇失望的幽幽叹息一声,“也罢。毕竟贵书阁的规矩不能破。”嘴角又弯弯的抿起,“不过,好在不论我送什么,羽哥哥总是喜欢的。毕竟我们之间的情谊,任谁也代替不了。”
方小染嘴角的笑弧再也挂不住。一直在闪避的眼睛也抬了起来,正视着林清茶。
林清茶见到她神情的变化,也不再假装下去,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染掌柜,同为女子,我想给染掌柜提个醒。”
方小染眉毛挑了一挑:“请说。”
“染掌柜虽然并非出身贵族,却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
这话分明是在指她出身平民了。方小染面无表情,等林清茶继续说下去。
林清茶接着道:“可是最近,总听到街头巷尾传出些对染掌柜名声颇为不好的议论,不知染掌柜是否也曾听到?”
方小染冷笑一下:“我虽非名门大户人家的女子,却也不屑于流连于街头巷尾,打听那些闲言碎语。”
林清茶被堵了一下,脸上一红,有些尴尬:“我也是听下人们说的。当然我相信那都是谣言,纯粹是对染掌柜的恶意中伤。”
方小染道:“既然觉得是谣言,你还提它做甚?”
林清茶再次被堵,一时无法说下去。
方小染轻声嗤笑一下,道:“您想说便说吧,别忍着。”
林清茶咬咬牙,道:“听下人们传着说,染掌柜借着开书阁的名义接近羽王爷,想借机攀上羽王爷这个高枝,摇身变凤凰。说你时常与羽王爷共处一室,有时便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甚至是投怀送抱……总之,说什么的都有,甚是难听,实在是有损染掌柜的清誉。”
方小染的目光灼亮的落在她的脸上,看了许久,直看得对方心虚起来,忽尔绽开一笑:“多谢林大小姐如此关心。不过你听来的这些闲话,倒也多半是真的。”
一向谨遵三从四德,严格洁身自好的林清茶,何曾见过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见方小染脸也不红的坦然承认,倒让她顿时乱了阵脚。
窗外廊下,白衣的身影静静的立着,屋内的对话清晰的传入方晓朗的耳中。低垂的衣袖一动也不动,烟色的长发覆了半张脸。
她就那样坦然的承认了呢……
大门处忽然传来些微的声响,仿佛凝固的灰睫抬了一下,向门口方向望去,只见紫衣飘举,袭羽沿着石板小径朝着堂屋径直走来。快到檐下时,忽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灰发男人,不由的停滞了脚步。二人的目光对上,谁也不言语,谁也不示弱。
屋内,方小染笃定的语气、挑衅的眼神,激得林清茶双手隐在袖中微微颤抖,咬了一下唇,脸色微微的发白,眼里因为气极而蒙了一层泪雾,声音也不知不觉的高起来,嗓音微颤:“哈……你可知道,我与羽哥哥有多深的情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一直很疼我,对我很非常好。我自打十岁那年,就打定主意非他不嫁!而且羽哥哥对我也非常好,我知道他心中是喜欢我的,只喜欢我一个。我绝不能没有他……而你,你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凭什么喜欢你?凭家世?凭长相?不知廉耻!你根本配不上他!”
林清茶半哭半骂,虽是语无伦次,却是句句击中方小染的要害。之前在行宫中,虽然曾听袭羽亲口说过他心中并没有林清茶,但此时细细去想他对于林清茶那种刻意闪避的态度,还是觉得他的话不可信。
袭羽的心中真的完全没有林清茶吗?还是在有意回避自己的感情?
受到对方狂风暴雨般语言的迎头痛击,一直在硬撑着的方小染几乎抵抗不了,挺直着脊背坐着,身体微微颤抖着。她本不是牙尖嘴利的性格,此时心乱如麻,脑子中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忽然一个紫衣的身影一步闯了进来,冲着林清茶道:“清茶!你在这里乱说些什么!”嗓音中压抑着怒气。
林清茶猛的抬头,大睁着眼睛,隔着一层泪雾,看到袭羽因为灼灼逼人的黑眸。她半张的樱色嘴唇颤抖着,再发不出声音,密密的睫眨了一下,忍了许久的泪水顿时沿着玉白的面颊倾泻而下。
这付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人望之心疼,袭羽的神情不由的软了下去,声音也不再那样强硬,用商量的语气道:“清茶,休要找染儿的麻烦,回家去罢。”
林清茶下巴一扬,一付豁出去的模样,大声道:“我不走!”
袭羽咬牙道:“莫要闹了!给我走!”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向外扯去。林清茶用力的扳住茶案的边儿不肯站起来,一对大眼睛灼灼的盯着袭羽,倔强的道:“除非你亲口说出来你喜欢我,否则我绝不走!”
袭羽的动作僵住,朝着方小染看了一眼。方小染石人一般坐在那儿,面色苍白,一对漆黑的眸子毫无表情的直视着他。
林清茶的手腕仍被袭羽抓在手中,他却那样凝神的去看另一个女人,让她的感觉宛若一把利刃刺入心口。凄然一笑,用破碎般的声线道:“那么,如果你喜欢的是她,也说出来好了,也好让清茶死心,不必再受那日夜煎熬的折磨。”
他的眼睛闭上,沉默半晌。
这片刻犹豫的沉默,让两个等待的女子的心中,都渐渐的冰凉。
他的眼睛睁开,眸中浮动着阴沉的暗影,沉沉的视线落在林清茶泪湿的脸上。唇终于翕动了一下,却说出这样的话:“休要逼我。”
瞬间,林清茶眼角的一滴泪珠几乎凝结成冰。方小染闭了一下眼,嘴角勾起一抹充满自嘲的笑弧。她这是坐在这里干什么?欣赏一场苦情戏吗?真是悲哀到家的一个观众。
门边忽然传来一声柔转的呼唤:“娘子。”
三人均怔了一下,转脸向门口看去。只见门口站着的人烟发如雾,白衣如仙,脸上的微笑如鸿羽飘落,深灰眸子闪动着湖水般的柔光,温存的目光落在方小染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