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我通过事物之间的共性和心灵内在的感觉认知事物的能力,就仿佛将我禁锢在一个支离破碎的、没有条理的触摸世界里。看吧,我变成一只瞎眼的蝙蝠在飞行中四处碰壁。如果我省略掉所有描写视觉、听觉、颜色、光线、风景乐器和成千上万的现象,以及它们展现出来的美丽的词语,那么获取知识时带给我的奇迹和快乐将大大减少。更可怕的损失是我的感情将变得淡漠,看不见的事物将永远无法打动我的心。
有谁反对充分利用这种共性去认知世界吗?有谁打开过盲人的大脑发现其中一片空白吗?有心理学家检查过盲人的心灵后说:“那里没有感觉吗?”
我走在坚实的土地上,我呼吸着芳香的空气。我利用这两种体验进行无穷无尽的联想和类推。我观察、感觉、思考、想象、联想数不尽的印象、经验和概念。利用这些想象的原材料,请大脑这位精巧的工匠将它们焊接成一个图像。怀疑者们对此持否定态度,因为他们认为我无法用肉眼去观察我思想制造出来的变化多端、美丽可爱的形象。然而这无异于打碎了我心灵的明镜。这些心灵的破毁者贬低我的灵魂,强迫我在有形的世界里俯首称臣。当我观察到外界的一点点情况时,他就开始鞭挞驱赶我,就像一匹马刚咀嚼了一点点食物,就被主人用马鞭驱赶前进。如果我向他们屈服,地球可爱的面孔将从我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手中握住的仅仅是毫无意义、没有灵魂和生命已死去的躯体。尽管我的肉体被锁普罗米修斯的石块束缚住,但渴望自由空气的心灵和自尊心却仍然追寻这个光明照耀、包容万物、广阔无垠的宇宙。
失明并没能限制、影响我心灵的视觉,我心智的地平线无限宽广,它包容的世界漫无边际。他们是要把我约束在我有限的感官需求范围内,就像赫歇尔将恒星的世界封闭在玻璃制成的望远镜球面上,以还原柏拉图心中永恒不动的苍穹吗?他们是要命令达尔文从坟墓中爬起来,逼迫他改变他的地质时间并向我们重现无价值的数千年前时光吗?哦,多么傲慢的怀疑者!他们从未努力修剪过心灵无所畏惧的飞翔的双翼。
很多人认为被命运剥夺了一个或多个感官的人,他们的生命是一片没有足迹的荒野,也没有任何地标和向导。虽然看得见的世界对盲人关闭了大门,但盲人在黑暗的环境里依靠的正是他们认知可视世界必不可少的全部技能。大门里的世界和门外的世界的相似性聚集成一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洋。因此,他发现任何地方的周围环境都和阳光中的世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人物,因为人类盗取火种而触怒了天神宙斯。宙斯派人用一条永远也挣不断的铁链将其束缚在一个陡峭的悬崖上,让他永远不能入睡,疲惫的双膝也不能弯曲。宙斯还派一只神鹰每天去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以作为对他的惩罚。
在生命中每一个危急的时刻,他也发现其中有同样的相似性和共性所在。
当我们考虑宗教和哲学赋予我们的使命时,这种相似性和象征手法的必要性便显得越来越急迫紧要。
人们期望盲人通过阅读《圣经》作为一种获得心灵上快乐的方式。《圣经》里从头到尾叙述了很多云彩、星星、色彩等美丽的景色,它们对理解含有这些景象的寓言故事或福音信息的意义至关重要。有的人相信《圣经》的权威性,却否认我们有权谈论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是否也无权谈论《圣经》里面记载的他们无法亲见的东西呢?人们的矛盾性在此显露无遗。谁能阻止我的心灵歌唱:“啊,他乘着风的翅膀飞翔,他将黑夜变成秘密花园,黑暗的河水和天空厚厚的云朵是环绕他的华丽亭阁。”
科学不断证实人们的五官感觉是不完全可靠的,能够纠正错觉的理性思维才具有重要价值。如果普通人尚不能依赖五官的话,那么我们盲聋人对仅有的三种感官的可依赖性将变得更小!为什么我们要放弃组成我们完整世界的光线、声音和颜色呢?我们如何知道它们已然不复存在呢?如同哲学家无法看到物质世界的整体,但能猜想世界的现实一样,我们也理所当然地接纳光线、声音和颜色存在于我们世界的现实。
古老的哲学争论今天似乎依然存在。盲人和正常人一样,思维中都存在着一种绝对性的观念:当我们知道什么是真实时,它告诉我们这是事实;当我们知道什么是按序排列时,它告诉我们这是顺序;当我们知道什么是美丽可爱时,它告诉我们这是美;当我们知道什么是可以触摸的时,它告诉我们这是触知。如果这种绝对性的确存在的话,那么盲人思维中的绝对性肯定是不完美、不完整的,只能在某些经验上发挥作用。不然它就必须超越我们感官体验的局限,让看不见的黑暗变成光明,让死寂无声变成动听的音乐。虽然心灵本身驱使我们承认自己生活在一个条理清晰、美丽和谐的世界里,但根本的、绝对的想法必需排除它的对立因素——邪恶、无序和纷争。这样听觉和视觉就不是生活在无形的精神世界——一个哲学意义上的真实世界,而是被放逐在脆弱的物质世界中,并随着脆弱的感官而发生变化。但是,标志可见事物真实存在的客观性在我的心头灵光显现。当我在头脑的指挥下迈着犹豫的步伐行进时,我将心灵驾驭在雄鹰翅膀上翱翔长空,去观看外在世界永不消失的美丽风景。
梦的世界
梦赋予我们完全独立的自我思维,令我们的灵魂能超跃我们的身体。
每个人都很在意自己的梦,但当别人开始讲述他在黑夜中的探险之旅时,他们却坐在早餐桌边打起了哈欠,因此我在犹豫是否要讲述我的梦。如果我的梦境令读者们感到厌恶反感的话,这无疑是对文学的亵渎;如果我在讲述梦中的一个偏远乡村时,侧重于用简洁的语言来表达个人感受而不是用文学的笔触告诉你山村的真实面貌的话,这无疑是对科学的亵渎。心理学家研究出的一大套理论和事实就像是他们用皮带拴住的斗牛犬,当我们偏离梦境笔直而狭窄的通道而梦到一些看似不可思议的事情时,他们就会松开斗牛犬的皮带向我们发起攻击。甚至当某人讲述一个非常有趣的梦时,也有人怀疑其中有文学加工的成分。这样看来,编辑工作似乎是七宗罪之一,而不是一种富有价值、令人尊敬的正当职业。于是,你们应该知道我此刻正坐在自家的早餐桌前讲述我的梦,没有科学家在旁边伺机挑剔我的错误,准备推翻我这个自我梦境世界的独裁者。
我常常疑惑为什么科学家和其他人总是询问我的梦。但当我发现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如何看待一个盲聋人正常清醒时的体验时,我便不觉得诧异了。在他们看来,我对事物几乎完全不了解,甚至我对伸手可及的、距离我几步之遥的事物也毫无认知。他们认为我对身体之外的任何事物只存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印象。树木、山峦、城市、海洋、甚至我居住的房子,都只是仙女施展魔法变出的笼罩在迷雾中的幻象而已。因此,他们猜测科学家应该对研究我的梦会有独特的兴趣。虽然采用的方式尚未确定,但人们却期待展示我所居住的世界是平坦的、没有形状、没有颜色、没有风景、没有厚度并且很不可靠,这只是一片辽阔孤寂的无声世界。但谁会认为这个世界是一片永无止境、什么也看不见、寂静无声的虚空呢?只有一个心灵空虚的人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这种虚无的感受。由此可见,一个世界或者一个梦如果要被我们了解和认知,我认为必须要有实物和幻想交织在一起,才能形成一幅完美的图画。即便是在梦中,我们也无法想象出一个在现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的物体,或一个和真实物体毫不相干的事物。这就像幽灵降临一样。如果他们不是以其本来面目现身的话,总是要变成某人的模样才会出现。我们十分清楚可以从周围环境的变化和暗示中判断出他们的降临。
我们在睡眠中进入到一个陌生神奇的、远远超越科学探知领域的王国。一旦跨入睡眠的边界线后,调查者就将普遍法则和检测方法统统抛诸脑后。睡眠用最轻柔的抚摸关闭我们身上所有感官的大门,哄睡我们的自主意识和清醒时严格自律的思想。然后心灵从理智强壮有力的手臂中挣脱而重获自由,如同一匹长出双翼的骏马从坚实的绿色大地上腾空而起,迎着风和云朵自由自在地翱翔。它无影无踪,也没留下任何脚印,科学家们无法追寻它的踪迹,无法带给我们夜间访问的那个遥远梦幻国度的消息。当我们从梦中的王国归来时,我们无法条理清晰地描述我们的经历。但是一旦我们跨过睡眠的边境,那里仿佛永远是我们生活的地方,我们感觉像回家一样亲切自在。我们再也不愿意回到这个理智的白昼世界。
我的梦与其他人的梦没有太多的不同。有些梦连贯有序、条理清晰,整个情节与某件事情或某个结局紧密相联;有些梦则没有前因后果、荒诞离奇。所有的梦都证明在梦境中没有任何休息的片刻。我们的大脑总是忙碌活跃地参与任何冒险活动。我们在梦中扮演某种角色、为某件事而努力、思考一些问题、忍受痛苦并毫无理由的高兴快乐。我们将所有令人烦恼的怀疑和对可能出现的问题的复杂考虑,统统关闭在睡眠的大门之外。我像幽灵一样游荡,一会儿爬上云端,一会儿在风中出没,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失常。我在梦中没有发现任何完全陌生或全新的体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境遇如何离奇,我丝毫不感到惊奇。我访问一个在现实中从没有去过的国家,同一些说着我从未听过的语言的人们交谈。但是我们能够非常流畅的交流,完全理解彼此的想法。无论我漫游到什么场合、进入到哪个社会,都同样如此。如果我碰巧加入流浪者的队伍,我和快乐的人们在路上唱唱跳跳或者在小旅馆里尽情欢乐。
在梦里,我不记得遇到过一些无法与他们立刻交流的人,也不记得有过被同伴的行为惊吓或感到震惊的经历。在睡眠王国黑暗的丛林中离奇地漫游时,我的灵魂认为每件事情都再平常不过了,即使遇到最野蛮的鬼怪时也习以为常。在梦中我从没有感到过迷乱和困惑,每件事情都像白天一样清晰明确,事情发生的瞬间我即刻就能知道。无论我的脚步走到哪里,心灵都是我忠实的向导和翻译。
我猜想人们在梦中都有过怒火中烧或徒劳无获的经历。我们迫切地寻找某样梦里需要的东西,而每次当我们费尽周折却找不到它的时候,深感痛苦和疲惫。有时候我已然头昏眼花,脑子里嗡嗡作响,却还不停地往上爬啊爬,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爬,但是我仍然不能放弃这种痛苦、热切的努力。我一次又一次摸索着伸出手去试图抓住一个东西,在梦中常常事与愿违,我附近显然没有任何可以让我抓住的物体。我紧紧抓住虚无的空气,接着我开始向下坠落,不断地坠落直到中途我融化成周围的空气,而先前还在这空气里危险地漂浮着。
我的一些梦如同一连串的同心圆一环套着一环。在梦中我无法入睡,为没有完成的辛苦工作辗转反侧。我决定起床看一会书。我知道自己想读的书放在书房的哪个书架上,虽然那本书没有名字,但我轻而易举地就能找到它。我在莫里斯安乐椅上舒服地坐下来,将这本伟大的书在膝盖上摊开。我一个字都看不到,这本书一片空白!我没有惊讶,但感到非常失望。我用手翻动着书页,充满疼爱地折叠着书页,泪水禁不住滑落到我的手上。突然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我的手弄湿书的话,所有的文字将被磨掉。”于是我赶紧合上了书,即使书页上没有任何印刷的内容。
今天早上我以为自己已经醒来。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睡过了头,抓起表一看,果然已经超过起床时间一个小时了。我以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来,我知道早餐早已为我准备好。我对着母亲大声惊呼睡过头了,母亲微笑着说恐怕是我的手表出了问题。她肯定地说实际上起床时间和平时比起来并不算太晚。我再次查看手表显示的时间。啊!手表的指针飞速的摇摆、旋转,发出嗡嗡的声响最后消失不见了!当我越来越沮丧时,才渐渐从梦中回过神来。在完全清醒之前,我仍然在半梦半醒之间。直到最后我确信睁开了双眼,才恍然大悟那原来是一场梦,我梦到自己从睡梦中醒来,而在梦中醒来的意识和现实中醒来的意识完全相同,这更加令人费解!
想象一下所有那些我们从没有见过、感觉过、读过和做过的事物,可能突然出现在我们的梦境中,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如同计算出被大海吞噬的物体数量一样,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梦到在一次暴乱中我将一个年幼的孩子抱在怀中,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哀求俄罗斯士兵不要屠杀犹太人。我重新经历了印度民族大起义和法国大革命的悲壮场面,眼睁睁地看着城市被烧毁。我奋力扑救大火直到筋疲力尽为止。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在展开屠杀,我为挽救朋友们的生命而奔走努力,但终究是一场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