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全方位的认知离不开手的参与,但不得不提的是,手指的感知仅停留在物体表面非常狭小的范围,我必须不断地越过手触摸到的范围并持续触摸,直到获得物体的整体印象。然而更重要的是我的想象力并不只运用在某些事物上,也不固定出现在某些场景,同时还不受距离的限制。想象力同时搜集、加工、整理事物所有的信息,从而在我心中立即呈现出一个完整、鲜活的形象,就好像想象力去看或去了解事物的过程一样直观,而不是通过集合每个部分的感觉从而得出结论。当我用手去抚摸我的马时,它表现出警惕的神情,不愿意让我的手停留在它身上探索它的奥秘。所以我每次只能触摸到马身体上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因为我曾经多次抚摸过它的踝关节、鼻子、马蹄和颈背上的长鬃毛,我仿佛看见被太阳神阿波罗驾驭着驰骋向天堂的战马形象。
由于生动鲜活想象力的积极参与,我的思想不会出现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情形,它让人信服、明确无疑。这也证明了真实的世界只存在于心灵中的真理。也就是说,我决不可能触知一个完整的世界,甚至我触知的部分比别人看到的或听到的还要少很多。但是所有生命和事物的印象都完整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并占据其在物质世界的真实空间大小。思想对我头脑中的松树、波浪、摇摆、沙沙声等印象进行提炼加工,最后在我心中形成一曲由高低起伏的山峦演奏出的动听音乐。只要谈及玫瑰花,虽然我无法真实嗅到它,但我感觉鼻腔里仿佛立刻充满了它的芬芳,仿佛手里捧着一朵娇艳的鲜花,它椭圆形的花瓣边缘微卷,茎干拥有优美的曲线,叶片垂落,温柔甜美地在我手中无限地扩展。当我愉快地认知这个完整的世界时,它立即在我心中呈现。我看见人类、鸟兽、爬虫、苍蝇、天空、海洋、山脉、平原、岩石、卵石等成千上万种事物;温暖的、真实的、鲜活的生命遍布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人们手的脉动、光洁的皮毛、蜿蜒流淌的河流、昆虫动人的嘤嘤而歌、攀爬过的陡峭险峻的山脉、惊涛拍岸时飞溅的浪花和轰鸣都让我感觉到生命的活力。令人奇怪的是,不管我如何努力,我都不可能触摸到宇宙中四面八方的全部物体。在我尝试的刹那,一切都灰飞烟灭。我仅触到小部分的物体或物体表面的狭小范围,它们只不过是触摸留下的印记和零散、杂乱、残余的事物。在此过程中,兴奋激动和高兴快乐荡然无存,只有当我重返具有美感、错综复杂的内心感觉的正常范围时,我才从真实世界中感受到快乐。
灵魂觉醒之前
人们通过对自身的探寻,最终发现了宇宙的真理和意义。
在我敬爱的老师出现在我生命中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生活在一个似是而非的世界里。我不愿意详细描述那段无知无觉的混沌生活,尽管其中尚存神志清醒的片刻,却也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完全无知;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想要什么,我甚至没有意识和思想。由于失明的缘故,我自然而然地在人们的引领下接触身边的物体并对它们做出回应;我心中也曾有过或生气、或满足、或渴望的感受。这两个事实导致我身边的人以为我还有意识和思想。我完全记得这些事情,倒不是因为我知道它们的确曾经发生过,而完全是凭回忆记起它们发生时的一些感觉。这让我回想起我从未让额头参与思考这项活动,也从未预见过任何事情或做出选择。我还感到从我出生以后,或者从我在母亲腹中心脏开始跳动的那一刻起,我从未喜欢关心过任何东西。那时候我内在的生命完全是一片空白,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希望和期待,没有惊奇、快乐和信仰。
这不是黑夜,这不是白昼虚空遍布天地苍穹哪里都是永恒的空白星星、地球和时间不见影踪世界是一潭不变的死水没有良善和罪恶之分我蛰伏的生命里不知道上帝的存在和不朽的生命,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我记得触摸使我能够把不同的事物联结起来。我触摸过一些声音的振动,比如跺脚声、打开和关上窗户的声音、砰的关门声等。在多次嗅到雨水的气味和感觉到被雨淋湿的不适之后,我能在下雨时模仿身边的人的举动,比如跑到窗户旁边赶紧关上窗户。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就像动物们在下雨时找地方避雨的行为一样,这完全是一种本能。出于同样的模仿天性,我折叠洗衣店洗好的干净衣物、将我的衣服收纳整齐、给火鸡喂食、在玩具娃娃的脸上缝上空心水珠当眼睛,并做许多其它手能够模仿的动作。当我想要一个喜欢的东西时,比如我非常喜爱的冰淇淋,它美妙的滋味立刻萦绕在我的舌尖,我发觉自己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地伸向冰箱(顺便说一句,当然现在我没有这么做)。母亲从我这一举动中知道我想要吃冰淇淋。我“思考”想要的东西,再通过手指去满足愿望。如果让我来创造一个人,我肯定会让大脑和灵魂长在他的指尖上。从这些回忆中我得出的结论是,自由意愿或选择型判断、理性思考或思维力是两种不同的能力,它在一个人的儿童时期开始萌芽,并延续到成人的生命中。
由于我没有思考能力,无法将一个人的心智状况与另一个人的做比较,所以当我的老师开始训练我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头脑将出现的变化和取得的进步。我只是非常高兴能通过她教给我的手势,更加容易地得到想要的东西。当时我想到的仅仅是物品,也只有物品才是我最想要的。手势意味着我想要伸手打开一个更大、装有更多东西的冰箱来满足我的愿望。当我学会了“我”和“我的”这两个词语的含义时,我发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于是我开始了思考,也第一次产生了意识。这种意识不是教我模仿的触觉,而是我觉醒的灵魂第一次展现出我的感官的重要意义和价值,并赋予它们认知事物、名字、质量和特性等的能力。思想让我懂得爱和快乐以及一切情感的含义。我渴望认知这个世界,理解世界上的万事万物,并在脑海中一次次地回顾我所认知和理解的内容。曾凭借感觉驱动我行为的盲人的天性,永远的不复存在了。
我和其他人一样,无法清楚地表达一件事物从我心中留下的第一印象开始,到形成一个抽象概念是怎样一个逐渐的、微妙的演变过程。但我知道源自物质对象的物质概念在我心中形成时,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类似于触摸的形象,紧接着头脑为它们赋予思想含义,最后再通过一种称之为“内心语言”的形式来表达它们。在我童年时期,我的内心语言就是内心拼读。现在我仍然经常用手指为自己拼读,但我也用嘴发声和自己交谈。事实上在我第一次学习说话时,心中立刻摒弃了手指的符号,我一开始就能口齿清楚地表达。但是当我努力回忆别人对我说过的话,我清楚地记得手指为我拼写的内容。
人们常常询问当我发现自我的时候,对世界的最初印象是什么。要一个人想出他对所有事物的第一印象,这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们的印象在不经意间成熟和改变,所以我们猜测我们在童年时有过的想法,或许与我们当时真实的想法大相径庭。我只记得当我开始接受教育后,我触手可及的世界到处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我对着石块和狗说话,为它们拼读我心中的话语。当草木的花朵遭人采摘时,我深深同情它们的遭遇。我仿佛感觉到草木为人类的伤害而悲泣。直到两年以前人们才让我相信,狗根本听不懂我对它们说的话,也不明白我奔跑时不小心踩到它们后向它们道歉的语言。
当我的体验拓宽和加深以后,童年时模糊不清、带有朦胧诗意般的感觉,开始在心中逐渐转变为明确的想法。我可以触摸的世界——大自然,对我敞开怀抱并将我紧紧地搂在怀中。哲学家们认为我们除了自我的感觉和观点以外一无所知。我开始相信哲学家的看法。只需要少量巧妙的推理论证人们就会发现,物质世界只是从永恒的心理感觉这面镜子中投射出的影像。因而,自我认知既是我们意识产生的前提条件,也约束我们意识的发展。或许这也是为何许多人对他们有限经验以外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原因。他们在不超越自我的范围内探知世界,当然没有任何发现。因此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他们自身以外也没有任何存在。
可能是基于这个原因,我后来总是从别人身上寻找自我情感和感受的投影。我必须学会通过人们外在表现来了解他们的内在感受。一开始,我察觉到别人的恐惧、压抑、对疼痛的忍受、快乐时肌肉的跳动,我将这些表现与自我经验进行对比分析,直到我能读懂别人难以捉摸的内心。经过不断的摸索和尝试,最后当我发现他们内心出现的某种感受与我通过他们外在表现做出的推断完全吻合。当这种吻合性不断重复出现后,我终于找到了自我感受和别人感受之间的关联。我因此也逐渐在心中建立起人和上帝的形象。通过阅读和学习,我发现一部分人也采取了同样的方法。人们通过对自身的探寻,最终发现了宇宙的真理和意义。
更多的认同
盲人的心灵和视力健全人的心灵在本质上完全一样,所以心灵能全方位地感知一个完美无缺、没有任何感觉遗漏的世界,同时也为缺陷的感官提供了一种对应的感知补偿方式。
在充满了渴望和残酷的生命里,盲聋儿童的生活如同束缚在一块光秃秃的岩石上,生命滋长出纷繁复杂的思想,像一张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将他包裹在无垠的虚空中。他耐心地探索着黑暗的秘密,直到他对自己生活的世界有所了解,直到他的灵魂遇见世间的美丽:在那里太阳永不坠落,鸟儿歌唱不停。黑暗对盲童充满了仁慈和亲切,除了永恒的黑暗,没有带给他任何奇异或恐怖的经历。尽管他迈着犹豫的步伐,或在别人的帮助下摸索着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但他早已熟悉这个黑暗中的世界。他不知道黑暗已将无穷无尽的快乐挡在了他的门外,直到有一天他将自己的生命放在别人经历的天平上衡量时,他才意识到永远生活在黑暗中意味着多么贫乏、渺小和可悲的生命。觉醒给他带来了痛楚也同样带来了抚慰,他深信心灵之光将为他点燃生命的希望。
人类的大脑控制着五官的运动,因而盲童和盲聋儿童的大脑也天生具有视觉和听觉的功能,即使他本人并没有察觉到。他通过所学的语言而感知的光线、颜色和歌曲肯定对他的大脑产生了影响,因为他大脑的相应部分已经准备好接纳通过语言传输而来的信息。人类的大脑中充满了与各种颜色有关的概念,它甚至将盲人的语言也染上了色彩。联想和记忆帮助我,为我想到的每一件物体染上了属于它的色彩。盲聋人生活在视听健全人的世界里,就像一位在荒岛上生存的水手,岛上的土著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过着和他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孤单一人,对方却人多势重。土著人不可能妥协让步,他们之间也不可能有折中的解决办法。因而,他必须学会土著人看待问题和交流的方式,习惯用他们的思维去思考,追随他们的生活理想。
如果盲聋人所生活的黑暗无声世界与阳光照耀的有声世界存在本质上的差异,他将无法理解那个与他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光明、有声的世界,也决不可能和别人谈论它;如果他的情感和感觉与健全人有着根本的不同,除非有人产生过与他类似的情感和感觉,否则他们也将难以置信盲聋人的体验;如果他的头脑意识与他健全伙伴们的完全不一样,他试图猜测他们思想的努力也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盲人的心灵和视力健全人的心灵在本质上完全一样,所以心灵能全方位地感知一个完美无缺、没有任何感觉遗漏的世界,同时也为缺陷的感官提供了一种对应的感知补偿方式。心灵也必然能够察觉到外部事物和内部事物之间的相似性、看得见的事物和看不见的事物之间的共性。在与人的交往中以及与事物打交道的过程中,我都运用了这种相似性去认知和分辨。事实证明,不管看不见的事物距离我多么遥远,运用这种相似性的原则而做出的判断从没有失败过。
世界上所有的生命以及现象界的一切都具有这种共性,这是一种行之有效的猜测。敏捷的思维撞击出的火花帮助我理解划过天空的一道闪电的光芒,彗星横扫天空时急驰而过的景象。大脑的天空为我打开一片广袤无垠的天地,我进入这片天地并为它缀满心灵的星星。我通过事物留下印象的清晰程度和给我思想带来的指引来认知事实。通过印象的清晰程度,我能想象射入眼睛的光线的明暗程度。这不是一种停留在语言上的习惯,而是现实促使人们产生的真实感受。有时候当我说“哦,我看见自己犯的错!”或“他的生活是多么黑暗沉闷!”时,我知道这些都是比喻的说法来表达其中的相似性。但我仍然必须使用这类语言,因为它们在我们的语言里无可替代。而在人类的语言中,没有用来形容盲聋人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事物的比喻,这种比喻似乎也没有存在的意义。我能够形象地理解“反射”一词的意思,我也清楚一面镜子的作用。因为我用想象力去感觉不存在的物体,这种由远及近的感知过程帮助我理解眼镜如何放大物体、如何将它们的距离变得更近或更远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