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首提到“万国”、“何乡为乐土”,也是不止于一人一事,而是指大局。所以杜甫他举的是一个例子,背后写的是社会,是历史,是时代,写得了不起。我们老提初盛中晚,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代表的作品,但真正描写盛唐社会太平景象的又究竟有多少诗呢?在真正的盛唐诗里倒不一定找得出来,高适、岑参的诗里,有的也是反面的东西。盛唐景象最真切地反映在杜甫的诗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杜甫的了不起就在这里。
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无家别》,也不仅仅写一个单身汉。家庭是人类社会基本生活单位,社会是由若干个家庭组成的,家庭破碎了说明社会动乱,社会动乱说明国家要垮。杜甫写“无家别”,家都没有了,还要走。家里只我一人,我走了,家整个都没有了。换句话说,不是安居乐业的问题,在战乱环境里,过的都是非人生活。诗里出现了“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村子里荒凉,住宅里出了野狐野狸,如果人烟稠密,动物会远离村落,现在野狐野狸都搬到村子里。“三吏”、“三别”中,《无家别》是写到了极点。大背景是“寂寞天宝后”,换句话说就是从天宝十四年,局势就变了。天宝原本是盛世,但杜甫说“寂寞天宝后”,写得好,妙不可言。“园庐但蒿藜”,园子里只有野草。“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我这个村子本来有一百馀家,现在东离西散,没有完整的了,意思是说,不光我没有家,整个村子都是战乱以后的情况。“存者无消息”,清初黄生《杜诗说》很有眼光,他认为“存者”可能指的是他原来的妻子,这个单身汉原是有家的,他当兵后,妻子走了,不是回娘家,就是改嫁了。所以有下文的“永痛长病母”,妻子走了,母亲没有人照应。“死者为尘泥”,死去的人连死尸都找不到了。“贱子因阵败”,我自己因为打了败仗,就是《新安吏》中的“归军星散营”,自己可能是被遣散,也可能是逃回来的。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到家后看到一条条巷子都空了。杜诗影响宋诗,“日瘦”,宋诗就用这个,太阳如何“瘦”呢,是说太阳光眼看着都弱了,都无精打采了,走到跟前一看,“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村子里没有人了,野狐、野狸占据了人住的地方。“四邻何所有”,家家都死人了,“一二老寡妻”,年轻的都走了,只剩老寡妻。下面又是比兴,“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家里一无所有,但我又能去哪里呢?哪怕生活很艰苦,我还是回家,凑合着过吧。不愿意流落他乡,回来后还要找活路--“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自己扛着锄头去劳动,“荷锄”是种大庄稼,“灌畦”是浇自己的菜园子,这样的日子没过一两天,衙门来人,又被征走--“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当民兵去。“虽从本州役”,就在当地当民兵,“内顾无所携”,自己什么东西也没有,跟他走便是,到了县衙又把我打发到哪里去,就不管了,“远去终转迷”,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最后如何,我自己心里也没数,也是豁出去了。“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在本州也好,到远处也好,都是一样的,五十步百步而已,反正是当兵,是送死。既然饶不过我,我也无可留恋。
诗写到这里可以结束了,但他又翻起一层--“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我五年没有回来,母亲死了都不知葬在哪里。或者是母亲已去世五年,或者是自己走了五年,回来母亲已经去世。“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她把我养大,没得到好处,我没有报答她。《无家别》最后归到亲情,对母亲没有尽到孝,我遗憾没有为她送终,我遗憾,我妈妈也遗憾。一个人活到连家都没有了,还要离开故乡,被征走,怎么还能算一个百姓,算这个社会上的一个人呢?家庭是社会的基础,社会组成了国家,汪颢说《新婚别》犹有夫妻,有姑嫜;《垂老别》只有老妻;《无家别》只剩一人,三首一首比一首惨。写到《无家别》,作者突然提起一笔,追痛病母,自己没有送终,抱恨终身,写得好,他不是无家,是有家而变成无家。他自称“贱子”,没出息的人,回到家乡,回来了还被抓走。
佳人
(乾元二年秦州)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今天不一定讲正文,谈谈文学作品应该怎么写。过去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强调现实主义。强调现实主义,特别是批判现实主义,这是好事。杜甫《佳人》这首诗应该说也是属于批判现实主义的。
《佳人》这首诗,我从小就念,当时我思想里就有一个疑问,到底杜甫写的是一个寓言,还是实有其人呢?我认为实有其人,但是也有虚构。我们现在一谈典型环境、典型性格,用恩格斯的原则,老谈的是小说,谈剧本都少,更少谈抒情诗。我认为这个准则不限于现实主义手法的小说。我最近重读孔稚圭《北山移文》,过去强调孔稚圭讽刺当时一个姓周的人,隐士就是姓周,找到一个周顒,孔稚圭文中的“周子”就被注成周顒,但周的情况和孔所言不符,不是先当隐士,然后去做官。因此有两种态度:一是怀疑周顒不像史书上说的那样好,可能是一个伪君子,是小人,孔稚圭借《北山移文》骂他;一是认为孔稚圭此文是游戏之作,不专指某一个人。不管哪一种说法,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对文学作品总要和事实搭上界。其实应该是,杜甫在现实中遇到这样一个佳人,又加上自己的想象与虚构。“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也未必是杜甫亲眼所见之景,这里有虚构的成分,但想必也有事实的依据。这首诗的典型环境是,在安史之乱之后,一些贵族妇女处境不幸,“三吏”、“三别”写的都是底层人物,不是“失业徒”,就是“远戍卒”。《佳人》是写一个贵族妇女由于丧乱,失去原来贵族的生活,在深山幽谷里度日,又不愿意失去过去的节操。
现实主义有各种各样,但像杜甫这样塑造一个贵族阶层的正面人物,极少极少。法国从自然主义到现实主义,写大家族、贵族,几乎都是反面人物。俄国托尔斯泰也是这样,《复活》是写一个妓女,安娜是贵族,但不守妇道。杜甫这里写的妇女,不光美丽,还有一颗美好的心,保持自己纯真的品格,这在我们传统诗歌里很难找。汉乐府《陌上桑》中的罗敷、《羽林郎》中的胡姬,都不如“佳人”身份地位高,也没有她这样的节操,美好的品德。这个女性的人格很高尚,寄托了杜甫的理想。杜甫始终没说佳人姓张、姓李,出于哪个贵族之家,但它符合历史的真实。正如孔稚圭《北山移文》,要是把辞藻去掉,那是一篇绝好的讽刺杂文,他有意识地塑造一个典型环境、典型人物,是先要做隐士,后要出来当官这样一个人物。孔稚圭是齐梁间的人物,写的是一篇华丽的骈文,还押韵;但他塑造的人物直到唐朝还有,唐代还有很多梦想走终南捷径的隐士,他已经预见到盛唐、中唐,甚至晚唐,几百年间,这样的人物频频出现。他不是游戏笔墨,是一个眼光犀利、思想深远的文学家,用他的形象思维说破了当时社会的丑恶现象。我认为《北山移文》和《佳人》,都有批判现实主义的写作精神,当然杜甫这里也有浪漫主义的东西。他本身的人格与“佳人”有接近之处,有杜甫本人的理想。浪漫主义是有美好理想的、前瞻的生活。《北山移文》也有,但那是南朝的东西,华丽的辞藻掩盖了它犀利的、讽刺的精神。拨开华丽的辞藻,它和《儒林外史》没什么差别,但它要早一千多年。
我们讲现实主义也好,现代主义也好,用西方的理论套我们古典文学的杰出作品,有时套得上,有时也套不上,甚至远远在西方的这些理论出现之前,我们的作品已经说明了理论的那些问题。用恩格斯讲现实主义的原则来看,杜甫的《佳人》,没有说她是哪一家的贵族,但它符合历史的真实。我们的文学评论家,缺乏修养、眼光,更谈不到实践,是不是对杜诗和齐梁美文下过工夫,很难讲。我这次备课觉得一千多年以前的诗人,写出这样超凡绝俗的东西,太不容易了。杜甫这篇《佳人》的主人公无名无姓,类似记叙诗的作品,它既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又富有浪漫主义的色彩,在文学上的地位不可小觑。给学生讲杜诗,要讲杜诗的超越时代的境界、精神面貌、价值,这是永恒的。
第二点要说的是,“绝代有佳人”,意思是这个女子长得特别漂亮。这里牵扯好几个问题,“文革”否定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我认为才子佳人有进步意义,宋以后好多民间的小说、戏曲,用才子佳人反对门当户对,以《西厢记》为代表,《牡丹亭》也有一点。张生与崔莺莺、柳梦梅与杜丽娘都不是门当户对,张生和柳梦梅都出身不高,亦无势,但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无非权与钱两个东西,照理说,反对门当户对可以有很多方式,作者之所以用才子佳人来反对门当户对,女子一定是很漂亮,男子一定是很有才,《红楼梦》里没有一个难看的女性,为什么要这样表现呢?因为人都是爱美的。我在课堂上讲过一个笑话,假定崔莺莺长得很难看,张生也是个无才的普通人。观众也好,读者也好,就没人同情。为什么说不能光有抽象思维,还要有形象思维?因为形象本身容易引起第三者的同情。如果杜甫这里写的不是“绝代有佳人”,而是相貌平常的一般女子,就不会引起巨大的同情,正因为这个女性外貌是如此美丽,内心的美德又是那么崇高、那么美好,读者看到这样一个人受到不平等的待遇,受到迫害,就更同情她。没有才子佳人的附加条件,光抽象地说要争取女权,争取婚姻自主,读者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同情、强烈的不平感。所以说才子佳人也有它的积极意义。
《红楼梦》里也有反对门当户对的意思,其中的女性都漂亮,宝钗也漂亮。写女性不好,主要是说她的行为不好,袭人也不丑,至少中等以上,鸳鸯品德好,长得也不难看。嬷嬷在曹雪芹笔下都很差。为什么要把妇女美丽的外表也作为肯定的条件?因为一个漂亮的女子遭受不平的待遇,就更容易让人同情,没有才,没有貌,争取婚姻自由,就不会引起读者的强烈同情,也不会使观众读者进入作者的内心深处,换句话说,要演戏,观众也进入不了角色。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衣袖的颜色和竹子配合,太美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她的品格出污泥而不染,哪怕生活越过越穷,高贵的身份也不存在了,但仍保持高洁的人品。正如妙玉依附在阔人家里,是个寄生者,但她有高洁的人品,也很漂亮。爱美是人类共有的天性。杜甫可以塑造一个“佳人”的形象,但“香雾云鬟湿”就不是描写杜太太,在成都写到自己的妻子,“老妻画纸为棋局”、“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有亲情,有感情,有生活,但不写她的形象。估计入川后杜甫的妻子岁数不小了,用不着像写佳人这样去描写。所以文艺作品不是一个孤立的东西,必须体会作者为什么要写一个值得同情的对象,而这一对象又为何须具有超乎一般人的好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