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别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三吏”、“三别”是组诗。仇注认为《新婚别》全诗都是新妇自述之辞,我则以为前四句是作者的话。“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之后才是新妇之辞。“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两句是比兴,“兔丝”是一种爬蔓的植物,它依附在乔木树上,枝蔓可以很长,和爬山虎差不多,高到六楼也可以长上去,但蓬麻很矮,所以“引蔓故不长”。我认为,这两句不是新妇之辞,是作者用比兴起头。“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两句是作者的愤慨之辞。“三吏”、“三别”都是以不同类型的典型人物来反对战乱,反映了杜甫的人道主义思想,他同情这些下层的被战争迫害的人,所以前四句不可能是新妇之辞。我讲诗始终坚持一条,就是揆情度理。唐朝虽然开明,但封建社会,距离今天一千多年,民间的穷家妇女,出嫁第二天,丈夫出征,新娘子当然会不愉快、很痛苦,但这个话,应该是作者直接出来表态,不像是新妇直接说的。以下“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到结束,都是新妇讲的,当然也是杜甫替她讲的。
杜诗讲究沉郁顿挫,所谓顿挫,就是有转弯的地方,说一层再说一层,连续若干层,有联结,但错综参差,不在一个层面上,有停顿,又有距离。杜甫的好处,犹如好演员唱戏,虽有顿挫,而无棱角,这才是好诗。从“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到结尾,我数了一下,有十二层顿挫,但读者不觉其有,读下来好像一气呵成。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结发为妻子,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这是两层顿挫,第三层说“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意思是说你虽然离家不远,但战役是危险的,生死攸关。最让新妇受不了的就在这里,说不定结婚才一天,就可能要守寡。《石壕吏》中那个年轻的女子就守寡了。这是杜甫为新妇代言,话里都有讽刺。河阳不是唐朝的边境,已经是内地了,是河南河北交界的地方。丈夫虽然走得不远,但那是前线,“守边”的“边”不是国家疆土之“边”,而是当时战线之“边”,虽不远,但是守“边”。
杜甫有讽刺的意思,话里有话。这又是一层。第一层是刚结婚,炕还没睡热你就走,过去结婚都在黄昏,婚者,黄昏嫁娶也。刚迎了亲,就接到命令,第二天清晨就要开拔,未免太匆忙,这又是一层。你守边赴河阳,我怎么办?“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过去“嫜”没有女字旁,女字旁是后加的,指公公。古代的礼节,有的是头天入洞房,第二天早晨再见公婆行礼,“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这是第二天。古代还有结婚三天以后正式跟公婆见面,行大礼。不论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见公婆,丈夫都已经走了,只剩我一人去见,那自己又算什么呢?是算儿媳妇,还是算姑娘呢?所以“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这又是一层。两句换一主语,“结发为妻子”主语是新妇,“暮婚晨告别”主语是新郎,“君行虽不远”是丈夫要匆忙赴边,主语未变而事情变了,“妾身”主语是新妇,“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主语没变而方位换了,说娘家之事,所谓“令我藏”,是不让我轻易出头露面,换句话说就是娇生惯养。说明自己在娘家受娇宠,父母对自己很珍视,也不是随便许人。“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这是父母嘱咐女儿的话,把你养成人,现在出嫁,就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将”根据朱鹤龄、施鸿保的注,都当“随”讲,即“鸡狗亦得随”,就是嫁鸡随鸡的意思。照理讲,我的命运寄托在你身上,可你现在生死未卜,前途很难预料。
“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我应随你去,但你是去送命的,所以我“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如果跟丈夫同行,“苍黄”者,变化多端,有仓促、变化频繁的意思,而且有点不可收拾的意思。如果我跟你去,反而让你不好处理。最后新娘子宽慰他,“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女在军中,兵气恐不扬”用《汉书·李陵传》中的话,仇注引《李陵传》:“我士气少衰而鼓不起者,何也?军中岂有女子乎?搜得,皆斩之。”这里是反用。士兵带妇女,违反军纪。新妇这里是自己劝自己,我应该随你去,又担心不合你军中的纪律。
下面又一变,“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看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我是贫家女,出身不是多么高贵,但也是守规矩的良家女子,很早以前我就准备嫁妆了。现在新衣服也没用了,下面说得很沉痛--“对君洗红妆”,我不再梳妆了。《诗经·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女为悦己者容,现在你走了,我不再梳妆。以前我讲唐宋词,讲到温庭筠的《梦江南》,温词把妇女的生活写得细腻入微,“梳洗罢,独倚望江楼”。丈夫不在家,懒得化妆,但心里终归有个盼头儿,说不定今天就回来,所以还是妆扮好,独倚望江楼,但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梳洗罢”这一句,有多层意思,第一是说早起,第二就是为远人妆扮,也许今天就回来,所以梳洗好等待。杜诗则是因丈夫出征,要“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从“结发为妻子”到这里,一共十二层意思,每两句一层,一气下来,不仔细分析,不觉得这其中有变化。《新婚别》是别丈夫,所以下面又用比兴--“仰看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人事多错迕”,就是《独立》之“天机近人事”。鸟还可以自由地飞翔,可是人事多不如意。望,读平声。我与你永远相期盼,等着你回来。“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这写得很沉痛。
“三吏”、“三别”都是以不同的典型人物反对战乱,实际上也是杜甫人道主义思想的体现。上次讲《石壕吏》有一段没有引,今天补充一下。清人汪灏《树人堂读杜诗》分析《石壕吏》,可以作为“三吏”“三别”的总结:
此一家也,有老翁、老妇,有三男、媳妇,有孙子,虽贫亦乐也,乃一遭兵乱,三男出戍,二男阵亡,孙方乳,媳无完裙,妇今又夜亡,老翁何以为薪火?举一家而万室可知,举一村而他村可知,举一陕县而他县可知,举河阳一役而他役可知;勿只做一事一家叙事读过。
实际上,“三吏”、“三别”都是举一事而看全局,看来当时这个新婚被征兵的事,肯定不只这一家。
垂老别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垂老别》是别老妻,杜甫越写,主题越明确。“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这里的老翁也曾有一个完整的家。“四郊”,各处,都不安静,都家破人亡了,自己还活什么劲儿呢?“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投杖”,意思是在家都拄拐杖了,还要被征兵,同行者看到年纪这么大也要被征,为之辛酸。他不说这件事本身辛酸,而是用陪衬的笔,说一起被征去的人都感觉难过。“幸有牙齿存”,这带有一点讽刺的意味,别看我老,牙齿尚在。“所悲骨髓干”,在农村里的穷人,被压榨得很苦,别说是没有肌肉,连骨髓都干了。这里挺幽默,“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别人未必有这心气儿,自己还强打精神和长官告辞,这带有一点黑色幽默。这种调侃的话,比直说更惨。假如这诗不这样写,而是直写,说自己如何老迈无力,勉强上路,就没有力量,现在反着说,他还楞充有精神,楞要穿着军装还去行军礼,这样的文字后面,该是什么感情!
下文杜甫忍不住了:“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别”,是与老妻别。子孙都阵亡了,家里没有别人了。“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老妻送他走,已经走不动,快到年终还穿着单衣。“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孰知,谁知,谁想到,说不定,他不说“明知是死别”,而说“孰知”。谁知这一次是不是死别呢?故意把话说得活一点。我走了,豁出去了,可一看自己的老妻,她生病怎么办,挨冻怎么办--“且复伤其寒”,自己死活先不管,担心老伴儿何以为生。下面换一个角度,换到老太太角度,她心里也明白老伴儿这一去回不来了,“还闻劝加餐”,你自己多保重,多吃一点,多注意身体,“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老翁明知自己是去送死,还担心老妻挨冻;老妻也明知老翁不能活着回来了,还是劝他多保重。
下面的话也带有讽刺,我这次去守住了阵地,“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壁,壁垒,包围阵地、保护阵地。阵地还比较坚固,敌人要攻过来也不容易。这比邺城的形势还好一些。就算是战败身死,时间也能延长一点。杜甫真是会写啊。“人生有离合”,团聚是有,离别也是有的;“岂择衰盛端”,离合与年纪无关,不一定是只有盛年才离别,衰年就不离别,衰是年老的意思,盛,壮年也。人生的离合不管年轻、年老,都有离别的可能。不因为年纪大了就可怜你,不让你离别。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我有一个想法,认为这个老人过去也曾打过仗,可能就被征过,岁数大回来了,但现在又被征。“忆昔少壮日”,把过去的经历反复想一下,不禁长叹。有人说这句的意思是少壮时把时间都耽误了,其实这里不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而是说自己少壮的时候也没少吃苦,也是死里逃生,现在到老了,又碰见这种局面。“迟回”是留恋徘徊的意思。
“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国,城市,不是国家的意思。安史之乱影响面很大,多少个城市都在打仗,“烽火被冈峦”,所有的山野都是烽火。“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意思是全国各地都有战事,死人太多了。“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不要恋恋不舍了,哪里有太平的地方?“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一咬牙一跺脚走了,可是内心整个跨了,全部的精神都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