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这里用“一笑”才合适,“一箭”太笨。为什么不说“正堕双飞翼”,而说“坠”呢?《说文》“坠”、“堕”都训“落”。“坠”是高空下落,所以“绿珠坠楼”,不能说“堕楼”。飞机失事,说“坠落”,不说“堕落”。堕,一是距离比较短,一是比较抽象。比较抽象这一点,也很重要。比如说此人“堕落”,不能说“坠落”。《说文》中“堕”作陊,楷书里写作隳,贾谊《过秦论》“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读阴平,与毁坏的“毁”不一样。“堕”可以假借为“隳”。坠,《说文》作“队”。坠不能通“堕”。这便与千金一笑有些接近。杜甫在这几句里微讽杨贵妃,但这首诗的主要矛盾是敌我矛盾,在思想上还是站在皇帝一边的,对贵妃怀有同情。“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一位如此美丽的妃子,再也回不来了。“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皇帝也走了,诗中的哀痛不是从字面上直接说出来的,径直说什么伤心啦、痛苦啦,那太肤浅,这里流露的是深深的哀痛,不是停留于字面,而是用具体的描写,长安附近的渭水还在流,可是皇帝已经去了四川,也不知道长安的情况,彼此消息不通。“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看到江水,细柳新蒲,它们是无情的。难道世道就这样一直乱下去,江草江花难道就一点感情没有,就这样长此以往下去吗?不言哀而哀在其中。王渔洋评价此诗,写安史之乱、杨妃遇害、玄宗西征,只四句,《长恨歌》那么长,其实也不过就是老杜这一点意思。当然,诗体不同,风格不同,白居易有他的考虑,但从精练和深度来讲,王渔洋说得有道理。白居易有些地方是渲染。前人有的批评白居易写唐明皇“孤灯挑尽未成眠”,不像皇帝,像个读书人,局面太小。下面两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我这个本子作“望”,有的作“忘”,还是作“望”好,指要回家,但眼光还看着城北,因为“恋阙”,皇帝的宫殿在城北。
《对雪》一首,从明朝初年开始就有注家认为此诗是惋惜房琯打败仗,但讲诗最好不要讲得这么死板。安禄山入侵后,败仗不止这一次。这样解释与诗本身有矛盾,“数州消息断”,又如何知道是哪个战役打败了呢?至德元载的冬天,杜甫身陷长安,一次次听到败仗的消息。“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这两句是对仗的。杜甫用字讲究,但此诗用了两个“愁”。我试着修改,但哪一个都动不得。“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写雪景真好。这样一个环境,住处肯定非常寒冷。“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这里的“绿”为与下句的“红”对仗,所以写这个。这个字可以有三种写法--“绿”、“渌”、“醁”。白居易诗“绿蚁新醅酒”,今天还有古意的酒就是山西的“竹叶青”,酒的颜色发绿。古代的酒,大概与今天的啤酒差不多,倒出来上面有泡沫。早年有人在朱自清先生编的《国文月刊》上写文章,把“蚁”讲成了酒上浮了一层蚂蚁。俞平伯先生看到,连说“什么话,什么话”。“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非但没有酒喝,屋里还冷极了,炉中火其实已熄灭,但好像还着着。古有望梅止渴,杜甫这里是望炉取暖。“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用晋殷浩被黜后,书空“咄咄怪事”的典故。究竟国家如何,自己一无所知,只有愁坐书空,一切希望渺茫。全诗没有一个字说悲哀、悲观,但写愁很深。诗题就是“对雪”两个字,没有对雪书怀、对雪有感之语,但书怀、有感,诗中都有了。
春望
(至德二载长安)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国破山河在”,杜甫身在长安,周围景象还是老样子。“城春草木深”,“春”字一作“荒”,但作“荒”便索然无味。草木无人管,自是一片荒凉景象。“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有各种讲法。一说“感时”与“恨别”的主语是作者,“花”是“溅泪”的主语,“鸟”是“惊心”的主语。由于人感时,所以花也要哭;由于人恨别,连鸟也心惊。我觉得还是别太求之深,还是顺着讲好,“感时”、“恨别”是作者,平时看见花是愉快的,现在因为感时,所以看见花,反而倒难过地哭了;平时听见鸟啼是愉快的,但现在因为“恨别”,反而心神不定。更难讲的是“烽火连三月”。有几种讲法:一说从安禄山陷落长安,头年十一、十二月到第二年正月,但正月尚未到春天,与诗中景象不符合;一说是正月、二月、三月,但打仗不止三个月;一说,至德元年的三月到至德二载的三月,“连三月”是连逢两个三月的意思。我认为,“三月”与“万金”都是虚指,不是实指。治文学宜略通小学,汪中有《释“三九”》上中下三篇。他认为“三”与“九”都泛指时间比较长,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三月”不是实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论语》)“三年”、“三月”都指时间长久。《离骚》“虽九死其犹未悔”,“九死”是加重语气。汪中做了归纳,三、九多为泛指。“烽火连三月”是指从开仗以来,已经很长时间了,今后何时能结束,也很难说。“家书抵万金”是说家里没有信,已经“数州消息断”,真要来一封信,那就很珍贵了。“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本来头发就因为发愁而白了,现在越来越少。“簪”属侵韵,闭口韵,与“深”、“心”同韵。
月夜
(至德元载至二载陷长安时)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对雪》这样的内容,在杜诗中不止一首,《月夜》却只此一首。杜甫很少写游子思妇的诗。《佳人》写一位女性,也只此一首。《丽人行》也只此一首。《赠卫八处士》与朋友惜别,也只此一首。如果总是重复,就会令人厌烦。明朝王世贞《艺苑卮言》,说李白的诗千篇一律,但杜诗一首一样。传世杜诗一千首左右,传世的陆游诗十倍于杜甫,白居易也多,但却难免重复。杜甫很少有重复的感觉。陆游的诗有些甚至词句都差不多。诗应该非作不可,作一首便有一首的特点。文革刚结束时,我给邵燕祥写了一首诗,他保留着,我自己没留底,他印在他的书里,其中一句“一生能得几诗传”。现在人写诗太滥,每逢纪念日必有诗,旅行也必有诗。我对皮日休、陆龟蒙的诗就不感兴趣。读杜诗不会有这种感觉。杜甫有许多组诗,《前出塞》、《后出塞》、《秦州杂诗》二十首、《咏怀古迹》五首、《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八哀》八首。组诗之间也不一样。
浦起龙《读杜心解》说《月夜》是“从对面飞来之笔”。本是自己望月,但开篇说“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要是改成“今夜长安月,老夫只独看”,这就不是杜诗了。最后两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里的“双”与开篇的“独”,有照应。“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边连宝《杜律启蒙》引其父亲的意见,说这是“遥怜小儿女,未解其母忆长安”。我觉得这个讲法太好了。本来小儿女并不懂忆长安,直说便是废话,是妻子忆长安,小儿女不仅自己不会忆长安,也不了解他们母亲的心情,不了解忆长安是什么滋味。“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幌,可以作帐子讲,古人用床帐,也可作窗帘讲,训帷。虚幌,指透亮的窗帘或帐子。我认为作窗帘讲合适。什么时候,回到家,拉上窗帘,我们夫妻团聚,“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难免要悲伤,在月光之下,我们都哭了,哭着哭着,又转悲为喜,所以是“双照泪痕干”,这五个字里蕴涵多少意思!
最后讨论一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很多解释说这两句是描写杜甫的妻子,写其容貌如何美,望月久了,头发都湿了。傅庚生先生甚至认为杜甫这两句写得太香艳,在《杜甫诗论》中还替他改诗。其实这两句是写嫦娥,是指月亮。我先是在课堂上听俞先生这样讲,俞先生当时以《琵琶记》为例,后来还写了文章,发表在《大公报》“星期文艺”上。俞先生说因《琵琶记》是元代的,不一定能反证唐诗,所以对自己的意见还存疑。后来俞先生没有将这篇文章收入他的《论诗杂著》,先生说是没找到,还开玩笑说,收了怕杜太太会不高兴。其实,苏轼就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李商隐“月中霜里斗婵娟”,都是通过描写嫦娥写月亮。我找到一条材料,北宋末年的宰相李纲《江南六咏》之三:“江南月,依然照吾伤离别,故人千里共清光,玉臂云鬟香未歇。”这诗太有说服力了,其中“玉臂云鬟”肯定是描写月亮。周邦彦的词,“正月十五”“耿耿素娥欲下”也是一证。仇注引王嗣奭《杜臆》:“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已进一层。至念及儿女不能思,又进一层。鬟湿臂寒,看月之久也,月愈好而苦愈增,语丽情悲。”所谓看月之久,是说杜甫。可见,王嗣奭也是认为“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是指月亮。月光一会儿朦胧,一会儿又明亮起来,不排斥比兴说,这里有一个他想念的人呼之欲出,但不是实写。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我发现一首民歌,杜甫是否受它影响不好说,但可以参考,杜诗的意思恰好与它相反。《子夜秋歌》:“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这是男女幽会之诗,是欢快的场面。杜甫也许反用了此诗的意思,写夫妻重逢团聚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