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达行在所三首
(至德二载凤翔)
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
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
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
这组诗的题目,一本作“原注:自京窜至凤翔”,这不对,题目就应该是《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凤翔在唐代属扶风郡,地点离长安不太远。诗开头写自己在长安,“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岐阳,就是凤翔,因在岐山之南。
“无人遂却回”,这里有个问题值得讨论。《羌村》第二首“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其中“复却去”,一般都讲成娇儿本围着我转,见我脸色不好,于是躲开了。正式提出疑问的是金圣叹,他认为“畏我复却去”应该是孩子怕我再走。萧涤非先生也认同,并以陈师道学习《羌村》的几首古诗,作为证明。陈诗确有怕父亲再走之义。我认为陈是学《羌村》,但陈写诗的环境与杜甫不同,不能以陈证杜。萧先生说服不了别人,俞先生、傅庚生先生、我本人都认为是躲开之义,萧先生的文章表面上反驳傅先生,捎带也反驳我,为了证明自己的讲法,甚至改诗句为“畏我却复去”。这并没有版本的依据。杜诗不仅有“却去”,这里还有“却回”,可见,“却”可连接动词“去”,也可以连接“回”。今人蒋绍愚认为是“怕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我认为这样讲也不妥,杜甫已经回家,家就是他的目的地,说他还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逻辑上讲不通。他若去凤翔上任,就要带着家眷一起走。我在《读书丛札》中有一小文,认为这样讲不合适。他们引的例子也难以自圆其说,萧先生和蒋绍愚都引用雍陶的诗,他们都把“复却”连在一起,讲不通,改成“却复”。我认为“却”就是实词,退却的意思。我跟叶圣陶先生讲过,叶老认为“孩子躲开”这个讲法不成问题,因为“娇儿不离膝”,说明孩子还很小,根本不懂父亲还要走。这个问题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西忆岐阳信”是说,杜甫在沦陷的长安,知道肃宗在岐阳称帝,是唐朝政权的中心,他想办法托人与凤翔方面沟通,但带信的人不再回来。杜甫在长安期盼,但带信的一个回来的也没有。“却回”是一个词,退回来的意思。心情就更加焦急,因此“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凤翔在长安的西面,他整日向日落的西方盼望,望眼欲穿,灰心到了极点。“寒灰”,形容失望到了极点,燃物成灰,灰又变冷,再也扬不起来,心情是很沉痛的。“心死著寒灰”,著,入声,著地,落地的意思。落地之后再也动不了谓之著。寒灰再也动不了,我的心冷得像灰一样,再也飞不起来。秦观贬郴州,有词“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穷数”,“砌”与这里的“著”是差不多的,用得很拙、很重,一层恨再加上一层恨。“驿寄梅花”,用“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之典,指到郴州后给外面写信没消息,“鱼传尺素”,用“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典故,是说盼家里的信也没有,每件事在我心中都是一个恨,有了便推不掉,所以用了个“砌”字,“砌”和“心死著寒灰”的“著”是一样的,一重重累积。
这四句是在长安的心情。最后两句又到凤翔,“所亲惊老瘦,辛苦贼中来”。老瘦,说明在长安的生活艰难,一路也很艰难。关键是要过渡,从长安如何到凤翔。中间两句如何写?第二首里有补充,“间道暂时人”。孟浩然《过故人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诗用陶诗之意,前两句写故人邀请我到田家,后四句是到了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两句就是过渡。林庚先生分析过这两句,他对前后讲得都很简单,突出讲这两句,他说:“这是全诗的灵魂,思想情感与艺术形象交融的顶峰。”说明他最重视这两句。我讲这两句,与林先生不完全一样。这一类景语,虽然是过程,却有关全诗的气氛。孟诗写从城市到农村,是愉快的心情,觉得农村蓬勃有生气,从城里走出来,看到的是绿树把村庄包围,一眼望去看不见村,只见绿树;“青山郭外斜”,是说青山并没有遮住自己的视线,青山虽然在那里,但眼界开阔敞亮,视野是很开阔的。从热闹的、人口密度很大的城市里出来,抬头一看,视野很敞亮。没有这两句,城里到农村,就不好联系。回到杜诗,“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就是过渡。“茂树”与“绿树村边合”意思差不多。杜甫在秦州,《雨晴》写塞柳是“塞柳行疏翠,山梨实小红”,“翠”用得好,雨后的柳树很漂亮,后三字,一字一顿,塞柳整齐但不密,实,结了果子,果子不大,颜色是红的。雨后之景,写得太好了。“茂树行相引”,树虽然“茂”,但是有规律,顺着官道之树走,就会把你带到目的地。杜甫从长安出来是走小路,“连山望忽开”,跋涉之后,快到目的地时,眼界忽然打开。不是“连山”,不足以形容走得艰难。心情要从“著寒灰”,变成“喜达行在所”,就通过“行相引”、“望忽开”来过渡。
第二首“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两句,是补充第一首的。“愁思胡笳夕,凄凉汉苑春”,回忆长安沦陷时的情景,长安已经冷落了,听到胡笳引起愁思,看到汉苑一片凄凉。然后回到眼前,“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两句,“暂时人”,仇注谓“生死悬于顷刻”,所以是“暂时人”,这个解释最好。如今总算我是活着过来了,但当时在小路上向凤翔走的时候,生死悬于顷刻,随时可能遇到危险。“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都用刘秀中兴的典故,认为肃宗的功业和汉光武一样。刘秀一开始并没做皇帝,是刘玄做皇帝,当时封刘秀为司隶校尉,刘秀做司隶校尉的时候,把西汉的典章制度都恢复了。这里的意思是唐朝的那些制度我又看到了,凤翔有新气象,就好像刘秀起兵的南阳一样。这两句当然正面看是歌颂,也包含了强烈的愿望,希望唐朝可以真正地中兴。“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是痛定思痛的意思,心情由悲转喜,这里才出一个“喜”字,喜到极点,“呜咽泪沾巾”。三首诗是有呼应的,杜甫对唐肃宗是什么看法,诗里都是正面的,《洗兵马》就不是一味歌功颂德了,说的都是对朝廷的期望。这里表面是自己痛定思痛,悲极而喜,实际上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从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起,到现在至德元载。
第三首仍然是有呼应的。这里可以回忆一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忠于唐王朝是杜甫一生的信念,所谓“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他也有牢骚,《醉时歌》就是牢骚,但他对朝廷还是全心全意的。这首诗说自己蝼蚁不如,如果死了,又有谁给自己报信,通知朝廷,通知家人,说自己殉国而死呢?能回到朝廷,也只是自己怜惜自己,为自己高兴。其实我杜甫死了,别人也未必看重,在朝廷上,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在众多的达官显要那里,自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所以真正见到朝廷、皇帝,他反而“始自怜”。但是,我问心无愧,毕竟“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太白是凤翔附近的山,武功也在凤翔附近。郭子仪与安禄山交战,开始时打败仗,后来把兵力聚在武功,保卫凤翔。“犹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这是“茂树行相引,连山望忽开”的理想结局,“太白”、“武功”和“岐阳”又相呼应。唐肃宗任命杜甫为拾遗,官很小,真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下面写上朝,“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一片肃静,自己站在百官的行列里,“七校”是七个军事机构,类似宋代的枢密院,今天的国防部。前面是“心死著寒灰”,这里是“心苏七校前”。我认为杜甫认识到,要想恢复,还要靠军队,靠武力。这里说明朝廷还拥有一定的兵力。“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这与第二首的“司隶章初睹,南阳气已新”两句是呼应的,杜甫一直希望肃宗是汉光武。“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新数”,一是从零开始,一是从新做起。即毛泽东“而今迈步从头越”,现在是一个新的开始。三首诗第一首是个人的情况,第二、第三带有歌颂的成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题目中的“在”字应该读zǎi,名词读去声,作动词读上声。“新数中兴年”的“中”字应读去声zhòng。
述怀
(至德二载凤翔)
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麻鞋见天子,衣袖见两肘。朝廷愍生还,亲故伤老丑。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寄书问三川,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嶔岑猛虎场,郁结回我首。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