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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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1)

第三讲我们讲了《丽人行》,按照次序还讲不到《哀江头》,但为了对比,我们把《哀江头》提前讲一下。这里先增加一首诗--《对雪》(至德元载,长安)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

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

《哀江头》与《月夜》都是安史之乱后,作者陷在长安敌占区写的。天宝十五载,实际上是至德元年,当年改元,私家记载有天宝十五载说法,但史书上没有,称至德元年。天宝十四载安、史发动叛乱,到当年的阴历十一月已攻陷长安。天宝十五载上半年,杜甫把家安置在鄜州,本想从鄜州去凤翔,但中途遇到安禄山的军队,他地位不高,也谈不上俘虏,但也被轰到长安去了。在长安呆到至德二载四月,写《春望》以后不久,抄小路再一次奔凤翔。《对雪》是至德元载冬天所作,《哀江头》和《春望》是至德二载春天作的。我个人认为,《月夜》如果定在至德元载中秋,此时杜甫未必已至长安,所以我怀疑《月夜》不一定是中秋所作,每月十五皆有满月。仇注编在至德元载八月,但安禄山攻陷长安应该在八月之后,因此后人讲《春望》“烽火连三月”,是从至德元载十一月开始算。我认为可能是至德元载的秋天写的,但不必定死为中秋。肯定是在长安写的,但不可能是至德二载写的,此时杜甫已经到凤翔了。在长安写的不成问题,但肯定不是至德二载写的。写作年月不太能确定。至德二载的四月中旬,杜甫有《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肃宗封他一个小官左拾遗,不久去探家,写了有名的长诗《北征》,且标有明确日期,“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这是用史官的笔法。从凤翔到鄜州,中间经过宜君县,经过玉华宫,杜甫写了五古《玉华宫》(至德二载,赴鄜州途中作):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

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萧洒。

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

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

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

这首诗我是听游国恩先生讲的,有一次在先生家里和他聊天,他讲到这首诗,说这首诗开了宋诗的头儿。此诗的技巧,在宋诗里完全有体现。他说:我从年轻时开始就喜欢这一路诗。宋诗从唐诗过来,杜甫是一个开端者。另外,我还记得一个事情,浦江清先生当年选杜诗,政治性第一,所以《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都不选,但选了这首诗,据说是游先生认为此诗不能不选。游先生给我大概讲了一遍,我很受启发。杜甫到家后又写了《羌村》三首。

今天我们讲《哀江头》、《对雪》、《春望》、《月夜》,下次讲《喜达行在所三首》,中间还有《述怀》、《玉华宫》,如果没有时间,《北征》、《羌村》三首就向后推,最后到卷六《曲江》、《九日蓝田崔氏庄》以及在旅途中写的《赠卫八处士》。然后就是“三吏”、“三别”、《梦李白》,再选讲《秦州杂诗》。接下去就是在成都的诗。

哀江头

(至德二载长安)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

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这首诗最好与《丽人行》对读。《哀江头》写的是初春,比《丽人行》写暮春要早一点。“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是初春景象,季节上要早一点。此诗一上来所刻画的气氛,你们不好体会,我是经过八年抗战的,困在租界上,也在敌占区呆过,遇到日本人和高丽人的欺负,那真是“吞声哭”,出门也是“潜行”。哭也不敢大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当初长安城的曲江是游览胜地,老百姓去,帝王贵族也去。《丽人行》里写的都是贵族。此时是初春时节,“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写得好极了。是写春天来了,但春色反倒无人看了。写到此处,把笔又调过来,回想当时皇帝和贵妃游曲江的景象。“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曲江在长安的南面,离皇宫不太远。“苑中万物生颜色。”万物生辉,看着都漂亮。这是皇帝出游的情景。“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这便是杨贵妃。杜诗的版本异文很多,有的好,有的不好,“一笑正坠双飞翼”,其中“笑”一作“箭”,但作“箭”很笨,仇注杜集选了“箭”。实则“一笑”比“一箭”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诗中写杨贵妃陪玄宗出游,辇前才人射落双飞翼。仇注和其他注本都引潘岳《射雉赋》。我按照俞平老的意见讲,这是用《左传》中叔向讲的一个故事:

昔贾大夫恶,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贾大夫曰:“才之不可以已,我不能射,女遂不言不笑夫!”(昭公二十八年)这是原典,俞先生说这里一定是“一笑”。才人射箭本领高强是次要的,让杨妃高兴,是主要的。这里有讽刺,但不很明显。我在《读书丛札》中提到杜诗用事的特点,周一良先生审稿,认为这一条牵强,但我没有改。我相信俞先生的意见。《射雉赋》就用《左传》的典故,为什么这里就牵强呢?读诗词,要以意逆志。以意逆志有两种解释,一是以读者之意逆作者之志,这不对,难免一人一说,令人莫衷一是;应该是以作者之意,再探求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即以作者之意逆作者之志。

用典该如何解释,不是太容易的事情。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谈欣赏》,我说不是欣赏,阅读前人的作品,感觉到有一种美感,所以高兴,但有很多时候是“苦赏”,要反复琢磨,琢磨对了,才能“欣”,先苦后甜。这几天我在抄宋词,南宋末年刘辰翁有一首小词《柳梢青》,其中有“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辇下是指都城,当时刘辰翁在杭州;夏承焘先生注的《唐宋词选》,文研所《唐宋词选》,胡云翼《宋词选》,几种注本的解释都说“海上心情”是感叹陆秀夫负帝投海,或是张世杰、文天祥在沿海一带抗元。但这都不是刘辰翁的心情,他已经没有力量抗元。我写过一段笔记,认为是孔子乘桴浮于海之意。后来一想,也不一定恰当。“山中岁月”,本身就有“乘桴浮于海”的意思。实际上,孔子也没有“乘桴浮于海”,只是假设“道不行”才这样的。我五十年前读夏先生的书时,批过一句“此牵强,应指苏武”,与今天的想法竟是一致的。苏武困在匈奴十九年,在北海牧羊,就是今天的贝加尔湖。刘辰翁写这首词时,宋朝已经灭亡,元人统治,词一开始就是“铁马蒙毡”,马都罩着铁甲、蒙着毡子,这显然是蒙古人的马,唱的歌、敲的鼓,都已是异族情调了。所以他说,现在杭州还很热闹,辇下风光依旧,但我要逃避尘世,过的日子是山中岁月。我的心情则是与苏武一样,一辈子都要当苏武了。典故讲得是否贴切,很要紧。不能把这个“海上”一定说是东南沿海。苏武在北海牧羊,也是“海上”。以苏武自比,才切合他困在元朝统治下的心情。既不是张世杰、文天祥的抗元,也不是孔子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而是觉得自己像苏武一样,绝对不投降匈奴,乃是一种受罪的、无可奈何的处境。在这个被异族控制的杭州城,我过的是隐士一样的日子,心情则像苏武一样。这样讲更切合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