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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洞察生活的艺术”:文学与生活

有一天,一位朋友悲戚地向我讲述他的家庭纠纷,末了满脸泪水地感叹说,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小说都是真的……这样的感叹很有意思,因为它让我们想到文学与生活的关系。

今天,许多学校都在强调要让学生认识和了解社会,其途径之一就是让学生参与大量的社会实践活动,据说如此一来,可以让他们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生和社会,培养他们未来适应生活的能力。前几天有位同学也对我埋怨说,在大学里生活范围狭窄,无法了解社会和人生,开阔不了眼界和视野……

这让我心生一些忧虑。我先谈谈一件事情吧。

前段时间我受邀参加一所大学的百年校庆活动。校方以极大的热情,安排了许多节目来迎接它那穿越了岁月的沧桑、跨过千山万水远道而来的校友。可以看出,校方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和准备,参演的演员(其中主要是本校学生)也非常投入。但非常遗憾的是,我发现校友们好像并不领情,在演出的过程中,许多校友,特别是那些20世纪五六十年代毕业的已经白发苍苍的老校友,相继搀扶着蹒跚地离开会场……我清楚地看见,在他们那沧桑的面孔上,在他们那历经岁月洗礼的眼神里,显露着巨大的失望。毫无疑问,他们那离去的苍老身影使会场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尽管主持人的声调高了起来,但随着他眼角余光对离去的身影的追寻,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他那高亢音调下的失落和沮丧……

我想,这一幕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悲剧。是什么原因造成这个悲剧的呢?

据我的观察和思考,我只能说,原因主要在于校方。我相信,主持者和演员们都有希望能够与校友们产生共鸣的美好心愿,这一点也让当时的每一个人强烈地感受到了,但是,这样美好的愿望,却没有得以实现。为什么呢?因为,作为牵连双方情感的节目实在是难以引起校友们的共鸣。再进一步说,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理解一个青春年少时背负行囊踌躇满志离开母校多年,而今白发苍苍、手扶行杖,无限感怀重回母校的校友的情感。或许是岁月的尘埃过于厚重,也或许是人生的天际线过于遥远吧,年轻的现代学子们的眼光根本无法穿越和达到。如果真的如此,那难道我们与他人之间就根本无法沟通了吗?如此一来,人类不就将会是江河流沙、风中柳絮,彼此之间互不相关了?

不,不会。因为我们有文学!文学让我们息息相通、心心相印。

在现实社会中,一个人的生活范围相当有限,这就好像生活在你的周围筑起了一道篱笆墙,你很难越过这道墙。对于墙外的世界,你尽管能够透过篱笆墙依稀看到,但是你很少有机会去实际体验。即使仅就你生活的范围和领域之内的人和事来说,如果你缺乏深邃的目光和敏锐的洞察力,或许也未必能够真正了解和认识它们。这就好比生活在它的表面树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你感觉自己处于生活之中,但其实你只是在这层外壳上而已,假如没有锐利的眼光,你是根本无法穿透这层外壳的。

我们如何才能超越狭隘的生活,置身于广阔的天地间?我们如何才能够真正懂得生活,看到生活的真正面容?

文学,将给我们这一份能力和眼光。

首先,就我们生活的范围和领域来说,文学以它的深度揭示了生活的深度。文学家以其锐利、深邃的目光穿过了生活的坚硬外壳,将生活的本来面容呈现在我们面前。生活到底是什么?在生活中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应该如何生活?这些问题,实际上是我们作为一个常人都必然遭遇到的普通问题。我们可以看到,生活中许多人实际上是随波逐流的,流俗怎样认为,他就如何生活。以今天一个流行的词“现实”来说吧,许多人动辄就说,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现实如此”。假如你对之提出质疑,他又会振振有词地说:“你不懂现实。”问题由此而来:什么是“现实”?是否眼睛所见、耳朵所闻的就是“现实”?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每个人都很了不起了,因为凡人(除了耳聋目盲的人)都有一双健全的耳朵和眼睛。但问题是,大部分拥有健全耳朵和眼睛的人都是凡人,却很少有人有巨大的成就。这只能说明,生活的纵深处我们很难单凭耳朵和眼睛听到和看到。

说到这里,我们想起荷马。在古代希腊,荷马是希腊人的教师。荷马以他伟大的文学作品(《荷马史诗》)教导希腊人。可以这样说,荷马是真正懂得人生和社会的人。但奇怪的是:荷马是盲人,根本不能“看到”人生和社会。一个不能看到人生和社会的盲人却真正知晓人生和社会,这值得我们反思。而在古希腊,许多能够“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预言家、先知也往往是盲人。这样的情况想来不是偶然的,而是先人在以此方式告诫我们什么。这样的思想在希腊的悲剧《俄狄浦斯王》当中有着充分的体现。

俄狄浦斯王是希腊的英雄,具有超凡的智慧和力量,但是,这样一个英雄却遭遇了“杀父娶母”这样的人间伦理惨剧。他当上国王后决定调查杀害前国王(实际上是他的父亲)的凶手,并且决定绝不饶恕凶手。在他的反复逼迫之下,盲人先知特瑞西阿斯最终说出了俄狄浦斯王就是凶手,并接着说:

既然你还骂我是瞎子,因此我也要对你说:

你虽然有眼睛,但是看不见自己的不幸,

看不见自己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张竹明译

俄狄浦斯王在确认自己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并且娶了自己的母亲之后,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凡人大都有健全的眼睛,但是他们真能够看到生活和自己的本质吗?或许很多时候,人们也往往如俄狄浦斯王一样,只有在历经悲痛付出巨大的代价之后,才能真正领悟生活。

其次,文学以它广阔的视野超越了生活中的篱笆墙,拓展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不再为生活的狭隘范围所拘囿。文学营造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远比我们目之所及、足之所履的世界广大和深刻。在这个世界里,我们得以认识和了解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人的生活和情感。就以本章开头所说的校庆来说吧。作为一个在校生,如何才能够了解一名离开母校半个多世纪的老校友回到母校时的思想和情感?总不能等到我们也成了老校友那个时候吧。更广而言之,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或许只是普通的农民、工人、教师,无法成为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无法成为一个纵横捭阖的政治家,但是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战争的惨烈与激昂,可以领略到政治的谋略和厚重。我们仿佛不再在我们所生活的狭隘范围之内,而是像沙场上的将士一样“金戈铁马”“饮马冰河”;我们也仿佛身居朝廷,为国家、民族殚精竭虑、运筹帷幄。

范仲淹曾经填有一首著名的边塞词,清人陈廷焯誉之为“塞外秋景一一绘出,笔力横绝古今。悲壮沉雄,唐人塞外诸曲无此沉着痛快也”(陈廷焯《云韶集》):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笛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读这首词的时候,我们了解到的并不仅仅是塞下的秋景,更为重要的是了解到:词人将这样的秋景与镇守边关的将士结合起来,由此造成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将边关将士保家卫国的豪情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就算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边关守卫,我们也能够领略到边关将士的经历和情感。这是一种崇高的情感。

我们顺便也看看另一首著名的边塞诗,王昌龄的《出塞》之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诗非常出名,毛泽东还专门手书过。该诗“意态雄健,音节高亮,情思悱恻”([清]施补华),读之,一股豪情油然顿生,在胸中激荡。我们可以想象:宁静的大漠边关之夜,清冷的月光之下,诗人在边关默然伫立,万籁俱寂。最了不起的是,诗人将眼前的明月与边关放进了时间的长河之中:明月属秦,边关属汉。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我们也就不自觉地进入了时间、历史的长河之中,我们的眼光变得悠远而不是单纯停留在眼前。而只有无尽的时间最能够激发一个人的幽情,所以我们在读“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情感。置身于此天地之间的诗人,想起了千百年来出征未还的无数将士。万千将士的出征,应该是一个非常热烈的场面,但是诗人却将此场面与清冷的月夜、静寂的大漠与默然的边关联系起来,由此造成的审美效果当然动人心魂。这些万千的将士出征了,但是却并未回来,他们都消逝在遥远的边关之外的大漠。这一切,只有边关的冷月、无声的关塞知道和了解。假如汉将军李广还在,敌人还敢侵犯我们吗?如此一来,诗人那种保家卫国的壮烈情怀和志向也由此显现。

文学作品描写的这个世界,异彩纷呈,各种人物和事件纷呈其中。当阅读它们的时候,我们仿佛也经历了各种生活,得以认识和了解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如果在涉世之初就得以阅读它们,那么,当我们真正步入社会的时候,就有了一份从容。我们会发现,现在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人和事,似乎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我们早就在文学的世界里面经历这一切了,并不感到陌生和惶恐,相反,甚至会以一种清醒的、欣赏的态度来打量它们。一旦有了这种态度,那么我们就不会为生活中的世俗浪潮裹挟而去,而能从容地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