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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苏东坡的“绝倒”与赵明诚的沮丧:文学风格

今天谈谈文学风格,这也是一个宏大的理论问题,我们从熟悉的苏东坡开始吧。看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朗诵下来,大家是否有一种壮怀激烈、豪气冲天的感觉?该词以“大江东去”开头,仿佛我们站在长江边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这个地方不能太高,太高则我们不能感受到滚滚长江水的气势;也不能太低,太低了我们的眼界又会被眼前的江水所束缚,而看不到长江的“大江”气势。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万里长江滚滚而来,滔滔而去的恢宏气势。同时,“大江”本身的“大”字,从读音上来说,属于响亮的音。这样,词的开头就给我们营造了一个豪放、恢宏的气势。从眼前的巨浪,突然转到时间上来,首先是“千古”,其次是时间上的“过去”:“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时间已经过去了千百年,但是不变的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长江。时间与空间、现在与过去、声音与图画等,在此交融错结,共同营造出一种慷慨激昂、豪气冲天的气势。

下片以遥想周瑜的英雄形象开头,匠心独运。周瑜是一个足以在历史长河中留名青史的英雄人物。对于英雄人物,我们想象其是顶天立地的高大形象,但是接下来词却突然插入一个似乎与大英雄形成对比的柔美人物——小乔。我们都知道,小乔和大乔是当时著名的美人。这样一个柔美的形象,怎么与阳刚的英雄在此交汇呢?更何况是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长江赤壁。但奇怪的是,正是这样的阳刚与柔美的对比,却营造出一种特殊的审美效果,它不仅没有削弱英雄的高大形象,相反更加突出了“雄姿英发”的气概。下面继续采取这种强烈对比的手法来描述历史上的伟大英雄:“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羽扇纶巾”“谈笑”,这是何等的儒雅悠闲,但是这样的儒雅悠闲绝对不是无聊文人的午后清谈,而是被注入了阳刚之血、英雄之气。在“羽扇纶巾”的“谈笑”之时,却是“樯橹”的“灰飞烟灭”。在一般人看来,战争得面对生命与鲜血,充斥着紧张与危险,但是在此,却是轻松的“谈笑间”就决定的事情。我们可以看到,通过这样的对比,英雄的气概更加得以突显。

与历史长河中的大英雄相比的是作者自己:在事业上一无所成,但是时间却并不因为我一无所成而停止,而是像长江之水一样川流不息。一事无成而时间逝去,不知不觉之间,时间给我留下的只是斑斑白发而已。我也曾经像古往今来的英雄人物一样,企望能够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今天看起来,我实在是太故作“多情”了。想到这里,我何能饮酒?只有以之献于长江与明月。永远不变的长江与明月,也许只有它们能够理解我。读到此处,我们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幅图画:在宁静的明月之夜,在万里长江之边,孤独地坐着一个人。长江—明月—作者,三者构成一幅图画。

说到这里,我们是否就可以以此概括出东坡词作的特征呢?当然不能,因为我们不能仅仅根据一首词就对东坡的所有词作下一个判断,这是违背学术的严谨的。不过,我们可以通过他人的评价来看看。古往今来,企图对东坡词作的个人特征进行总结的言论很多,其中有一段文字被广为引用,这就是俞文豹在他的《吹剑续录》中记载的一个故事: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这一段文字非常有意思,它以生动的故事形式讲述了东坡与柳永词作的各自风格。东坡在玉堂,一个幕士特别擅长于歌唱(“讴”是不用乐器伴奏,也无一定乐章、曲谱的随意歌唱)。当时的词不像今天这样只是看、读,而是需要吟唱的。当时广为吟唱的是柳永的词,“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所以东坡就问:“我的词与柳永的词相比如何?”读到这里,我们可能都充满期待,一想知道幕士怎么回答,二想知道东坡如何看待他的回答。苏词与柳词,作为影响较大的词作,每个人都希望了解两者之间的差别何在。恰好这则材料反映的又是东坡本人对这个差别的看法,所以广受关注。幕士回答说:“柳郎中(柳永)的词啊,最适合妙龄少女拿着红牙板轻轻地低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柔弱的妙龄少女、红牙板、轻唱——幕士没有直接、具体地说柳永词的特点,而是用一个形象化的场景来间接地说明,我们由此也心领神会了。幕士用这样形象化的场景描述来继续说明东坡词作的风格。“学士(苏东坡)的词啊,则不同,要演唱你的词,必须要健壮雄强的关西大汉,击打着铁板,高唱‘大江东去’。”东坡听了以后,高兴得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想来东坡对这样的回答颇为赞同。为什么幕士会这样说呢?道理当然只有一个——两人词作的风格不同。那么什么是“风格”呢?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们先来看看上则材料中所提到的柳永的词,也采用出声吟唱方式的诵读: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我们可以感觉到两者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高声地朗诵,后者则是浅吟低唱。情感也大不一样:前者是豪情满怀,气冲云霄;后者则是柔情盈怀,肝肠欲断。为什么有这样的不同呢?答案当然是整首词的风格不同。前者属于豪放一派的词作,后者则为婉约一派的词作。

什么是“风格”呢?“风格”一词源于希腊文,本义指“刀笔”,指古希腊人用来在蜡版上写字的工具,后来喻指用文字装饰思想的一种特殊形式。也就是说,“风格”一词最初属于修辞学的概念,强调作品中语言的修辞特色(参见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简单地说,风格是一个作家区别于其他作家的鲜明的特征。这样的特征为作家个人所独有,其他人不具备。如果我们对某一个具有特殊风格的作家的作品相当熟悉和了解的话,那么即使在不知道作品作者的情况下,也可以根据作家作品的风格判断出作者是谁。

我们都知道著名的词人李清照。李清照填了一首词《醉花阴》,然后她将这首词寄给了她的丈夫赵明诚——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

——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35-36页

赵明诚看到妻子的作品,深为叹赏,自愧弗如,但是心中又升起好胜之心,决定要与妻子决一高下。怎么办呢?他关门闭户废寝忘食三天三夜,最后填得五十首词。再将李清照的《醉花阴》与这五十首词混杂在一起,拿给好朋友陆德夫看。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赵明诚此时焦灼而期待的心情——只要陆德夫挑出好的词不是李清照的,那就胜利了。谁知道,陆德夫对这些词品读、玩味了半天,最后说:“只有三句最佳。”赵明诚迫不及待地追问是哪三句。陆德夫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正是李清照词里的啊。不知道当时赵明诚是何等表情。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方面李清照填词的才华远远超出她的丈夫;另一方面,李清照的词作具有鲜明的风格。这样的风格决定了,即使将她的词作混杂于其他作品之中,也是非常鲜明突出的。所以我们可以说,风格是一个作家作品的个性,它仅仅属于作家个人所有。

风格不可强求,影响和决定一个作家作品风格的因素当然很多,这在文学理论里有很多研究。在此我们只说一点,作家个人的内在气质、修养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德国文学家歌德曾说过:“一个作家的风格是他的内心生活的准确标志。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写出明白的风格,他首先就要心里明白;如果想写出雄伟的风格,他也首先就要有雄伟的人格。”([德]艾克曼《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文)

文学的风格除了属于作家个人外,某一地域、某一时代的文学可能也有自己的风格。从地域来说,如有江西诗派;从时代来说,如有不同于唐诗的宋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