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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鹦鹉学舌与亲自体会:文学评论与原著阅读(2)

但是,是否《麦克白》的伟大就仅仅限于此呢?是否昆西的解释就是唯一完全准确的解释呢?假如不去阅读《麦克白》而只去读关于它的评论,那么我们的视野、思想等就只会限制在评论者所规定的领域之内,而文本本身所蕴含的丰富内容就不会得到完全彰显。下面来看看昆西所评论的这个微小的细节所在的部分吧——《麦克白》第二幕第二场:

第二场 同前

麦克白夫人上。

麦克白夫人 酒把他们醉倒了,却提起了我的勇气;浇熄了他们的馋焰,却燃起了我心头的烈火。听!不要响!这是夜枭在啼声,它正在鸣着丧钟,向人们道凄厉的晚安。他在那儿动手了。门都开着,那两个醉饱的侍卫用鼾声代替他们的守望;我曾经在他们的乳酒里放下麻药,瞧他们熟睡的样子,简直分别不出他们是活人还是死人。

麦克白 (在内)那边是谁?喂!

麦克白夫人 哎哟!我怕他们已经醒过来了,这件事情却还没有办好;不是罪行本身,而是我们的企图毁了我们。听!我把他们的刀子都放好了,他不会找不到的。倘不是我看他睡着的样子活像我的父亲,我早就自己动手了。我的丈夫!

麦克白上。

麦克白 我已经把事情办好了。你没有听见一个声音吗?

麦克白夫人 我听见枭啼和蟋蟀的鸣声。你没有讲过话吗?

麦克白 什么时候?

麦克白夫人 刚才。

麦克白 我下来的时候吗?

麦克白夫人 嗯。

麦克白 听!谁睡在隔壁的房间里?

麦克白夫人 道纳本。

麦克白 (视手)好惨!

麦克白夫人 别发傻,惨什么?

麦克白 一个人在睡梦里大笑,还有一个人喊:“杀人啦!”他们把彼此惊醒了;我站定听他们;可是他们念完祷告,又睡着了。

麦克白夫人 是有两个睡在那一间。

麦克白 一个喊:“上帝保佑我们!”一个喊:“阿门!”好像他们看见我高举这一双杀人的血手似的。听着他们惊慌的口气,当他们说过了“上帝保佑我们”以后,我想要说“阿门”,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麦克白夫人 不要把它放在心上。

麦克白 可是我为什么说不出“阿门”两个字来呢?我才是最需要上帝垂恩的,可是“阿门”两个字却哽在我的喉头。

麦克白夫人 我们干这种事,不能尽往这方面想下去,这样想着是会使我们发疯的。

麦克白 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喊着:“不要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那日常的死亡,疲劳者的沐浴,受伤的心灵的油膏,大自然的最丰盛的菜肴,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营养——

麦克白夫人 你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麦克白 那声音继续向全屋子喊着:“不要再睡了!葛莱密斯已经杀害了睡眠,所以考特将再也得不到睡眠,麦克白将再也得不到睡眠!”

麦克白夫人 谁喊着这样的话?唉,我的爵爷,您这样胡思乱想,是会妨害您的健康的。去拿些水来,把您手上的血迹洗净。为什么您把这两把刀子带来了?它们应该放在那边。把它们拿回去,涂一些血在那两个熟睡的侍卫身上。

麦克白 我不高兴再去了;我不敢回想刚才所干的事,更没有胆量再去看它一眼。

麦克白夫人 意志动摇的人!把刀子给我。睡着的人和死了的人不过和画像一样,只有小儿的眼睛才会害怕画中的魔鬼。要是他还流着血,我就把它涂在那两个侍卫的脸上,因为我们必须让人家瞧着是他们的罪恶。(下。内敲门声。)

麦克白 那打门的声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点点的声音都会吓得我心惊肉跳?这是什么手!嘿!它们要挖出我的眼睛。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麦克白夫人重上。

麦克白夫人 我的两手也跟你的同样颜色了,可是我的心却羞于像你那样变成惨白。(内敲门声)我听见有人打着南面的门,让我们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一点点的水就可以替我们泯除痕迹,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你的魄力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内敲门声)听!又在那儿打门了。披上你的睡衣,也许人家会来找我们,不要让他们看见我们还没有睡觉。别这样傻头傻脑地呆想了。

麦克白 要想到我所干的事,最好还是忘掉我自己。(内敲门声)用你打门的声音把邓肯惊醒了吧!我希望你能够惊醒他!(同下。)

昆西所处理的只是其中一个微小的细节,假如我们不读原文,也许对《麦克白》的印象就只剩下了“敲门声”,而其实原文要丰富得多、广大得多……

德国大文豪歌德曾经写过《说不尽的莎士比亚》,对莎士比亚推崇备至,后来在与艾克曼私下谈话时也说:

每个重要的有才能的剧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亚,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会认识到莎士比亚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种倾向,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深度上,都描写得竭尽无余了,后来的人就无事可做了。只要心悦诚服地认识到已经有一个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的优异作家在那里,谁还有勇气提笔呢!

——艾克曼辑《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

歌德说莎士比亚是“说不尽的”,这样的“说不尽”只有在阅读原文的基础之上才能深有体会。

我们都知道理论与实践的关系。理论从实践中来,是对实践的抽象概括和总结。没有实践,就没有理论的产生。就文学实践(阅读、欣赏)与文学理论来说,就是文学理论从文学的实践中产生,没有后者就没有前者,后者是前者的基础。任何一个希望提出文学理论的人都必须首先去从事写作和阅读,只有在大量写作和阅读的基础上,才能够提出一套正确的理论。我们今天读到的那些经典的关于文学创作和欣赏理论的著作或文章,其作者当然是在文学实践上下过苦功的人。这样的道理,其实非常简单,我们只从如下的事实中就可以看出。自古以来,文学理论家就特别关注文学家的创作经验总结(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自白)。为什么呢?道理就在于这些理论来自于他们的创作实践。大多数文学理论家由于缺乏创作的实践,所以他们特别重视这些来自“一线”的报告。

苏联有一本关于文学创作的书籍《金蔷薇》(戴骢译),自刊行以来,一直广为流传,备受读者喜爱,认为它道出了文学创作的诸多真谛。其实,与其说这本书是文学创作的指导书籍,倒不如说这本书是一本优美的小说集。还有比如关于大文豪歌德的《歌德谈话录》,历来广受文学理论家推崇,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歌德本身就是文学创作者的缘故。

文学的欣赏也同样如此。比如说,中国是一个诗词的国度,千百年来,无数人沉浸在诗词中,深为其魅力所折服,但是能够真正将其魅力一一道来的人却不多。在此,叶嘉莹教授可算例外。笔者读到她的分析解说之后,在感叹其“甚获我心”的同时也对其生出无限的敬佩,因为诗词之韵味被她真正道出了。从她的文章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没有数十年沉浸诗词的经历,没有品读过数千首诗词,是不可能写得出如此贴切的解读文章的。但是,就算读这些理论,也不能保证我们就能够读懂,我们要想读懂,就必须回到理论来源的基础和土壤上来,也就是亲自进行创作和阅读。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我们能够对理论倒背如流,那也不过是隔靴搔痒、鹦鹉学舌而已,根本无法体会个中滋味。

所以,我们必须读原文,在此基础上,可以进一步去读那些经典的评论、解读文章,借以通过他人之慧眼来提高我们的鉴赏水平。

①莎士比亚 《一报还一报》 一剧,第三幕,第一场,第七十九行

②在一个一目了然的情境下,我必须提防,并对我所用的字眼加以解释,这样做看来几乎是荒谬可笑的,但却成为必要的了,这是因为目前同情sympathy这个词如此普遍的被滥用,根据这种用法,不照它的本义解释为使别人的感情

(不论是仇恨、愤怒、爱情、怜悯或是赞许)在我们自己心灵里重现这一行动,却把它用作仅仅是怜悯这个词的同义词,因此许多作者不说同别人一起感受sympathy with another ,而采取了对别人同情 sympathy for another这个荒诞的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