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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鹦鹉学舌与亲自体会:文学评论与原著阅读(1)

有两个年轻的朋友和我谈文学。其中一个非常喜欢文学理论,谈话之间,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各种“后现代”“主义”“思想”等名词好比悬崖崩石,蜂拥而至,砸得我和另外一个朋友云里雾里,深感自卑的同时也差点落荒而逃。我好不容易找了个他说话的间隙说:“我们谈谈具体的文学阅读吧。做一个微观的分析。”这下,这个朋友不说话了,在剩下的时间里基本上悄无声息,换上另外一个朋友心平气和、轻言细语地对各种经典文本进行细致的描述和分析,没有一个“主义”和“思想”之类的词汇,但是我们却听得如醉如痴,不时击节赞叹,恍然大悟,作品就这样如春风细雨,沁人心脾……

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这样的情况是非常普遍的。一些年轻的朋友大多侧重于阅读一些文学“理论”方面的书籍,其中包括对作品进行微观分析的文章和书籍,而不是直接去读文学作品。就说上面喜欢文学“理论”的那个朋友吧,第一,他对宏大的文学理论相当关注;第二,他虽然也谈到对作品的细致分析,但主要是转述他人的分析,而不是自己的分析。总的来说,他并没有亲自去读过他所分析的作品,而是鹦鹉学舌,在转述他人的观点。

我读大学的时候,在老师的要求下读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和看戏剧演出,对其中“敲门”的那个细节相当有感触,但就是说不清楚为什么。后来,在我读到德·昆西的评论文章《论〈麦克白〉剧中的敲门声》时,惊奇地发现这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也有相同的疑问:

自我儿童时代以来,我对《麦克白》剧中有一点始终感到很大的迷惑。这就是:继邓肯被谋杀后而发生的敲门声,在我感觉上产生了一种我永远也无法说明的效果。这个效果是,敲门声把一种特别令人畏惧的性质和一种浓厚的庄严气氛投射在凶手身上;不论我怎样坚持不懈地努力,企图通过思考力来领悟这一点,但是多年来我一直不能领会为什么敲门声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昆西经过长期的思考,终于解答了这个疑问:

终于,我找到了使自己满意的答案,我的答案是:在通常情况下,当人们的同情完全寄托在受害者身上时,谋杀是一件令人恐怖、厌恶的粗俗的事,那是因为这件事把兴趣专门投放在我们坚持生存下去这个自然的但不光彩的本能上面;由于这个本能对最基本的自卫规律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一切生物的这个本能都属于同类(尽管程度不同):由于这个本能抹煞了一切区别,并且把最伟大的人物降低到“被我们践踏的一只无知的甲虫”①的地位,因此这个本能所显示的人性处于十分卑贱、可耻的状态。这种状态不会符合诗人的要求。那么,他该怎么办呢?他必须把兴趣投放在凶手身上。我们的同情必须在他的一边(当然我说的是由于理解而同情,通过这种同情我们能够体会他的感情,并能理解这些感情,而不是一种怜悯或赞许的同情②)。在被害者身上,一切思想斗争激情和意图的一切涨落都淹没在压倒一切的恐惧之中,立即死亡的恐惧“用它的令人惊呆的权杖”袭击他,但在凶手——诗人情愿屈尊描绘的凶手——身上,必须有某种强烈感情的大风暴在发作——嫉妒、野心、报复、仇恨——这种感情风暴会在凶手的内心制造一所地狱,我们将研究一下这所地狱的情况。

为了满足自己巨大的、丰富的创作力,莎士比亚在《麦克白》剧中介绍了两个凶手,正像经常出现在他笔下的那样,这两个凶手具有显著的区别。尽管麦克白思想斗争比他妻子的要大,尽管他不像她那样凶残,尽管他的感情主要是受她的感染而得来的,但是,由于他们两人最后都牵连在谋杀犯罪之中,最后势必应假定二人都有杀人之心。诗人必须把这一层表达出来,为了这一层本身的缘故,也为了使这一层与他们的受害者“仁慈的邓肯”的不冒犯别人的个性形成更为相称的对照,为了充分说明“害死他是最造孽的事”,诗人必须特别有力的把这一层表达出来,诗人必须使我们感到人性——也就是散布在一切生物心中,极难从人身上完全排除掉的仁爱与慈悲的神圣性格——已不存在,消失了,熄灭了,而被恶魔的性格所代替。鉴于这个效果已在对话和独白本身里惊人地达到了,它最后又通过我们所讨论的那个手段而趋于完善;这个手段就是我现在要请求读者予以注意的东西。如果读者曾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子、女儿或姐妹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他或许曾注意到在这样一个场面,最感动人的时刻就是那一刹那,当一声叹息和一丝微动宣告暂停的生命又重新开始了。或者,如果读者曾到过一个大都市,那天适逢某位举国崇拜的大人物安葬,灵车以隆重的仪式运往坟地。这时读者偶然走近灵车经过的道路。当时街上一片寂静,行人绝迹,日常事务暂告停顿。在这样的气氛中,如果读者曾强烈地感到那个时刻占据人们心灵的深刻的关切——如果他又突然听见嘎嘎的车轮声离开那个场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同时宣告那短暂的幻影消散了,他会意识到他对人间日常事务暂时完全停顿的感觉,在任何时刻也没有像当停顿结束,人生各项事务突然又重新开始的那一时刻那样强烈,那样有感染力。一切施加于任何方向的作用可以用反作用来加以最好的说明和衡量,更好地为人们所理解。现在把这个道理应用到《麦克白》剧中的情况。在这个剧中,正像我说过的那样,诗人必须把人性的退场和魔性的上台表现出来,使人们能够感觉到,另一个世界出现了;诗人把凶手们置于人间事务、人间意图、人间欲望的范围之外。他们的形象改变了:麦克白夫人“失去了女性”(“unsexed”);麦克白忘记自己是女人生的;两人都符合恶魔的形象;魔鬼世界突然被显示出来了。但是这一层应该怎样表达,使人一目了然?为了使另一个世界出现,我们这个世界必须暂时消失。诗人必须把凶手们和谋杀罪与我们的世界隔离开来——用一道极大的鸿沟把他们与人间日常事务的河流相切断——把他们关闭、隐藏在秘密、深奥的地方;诗人必须使我们感觉到日常生活的世界突然停止活动—入睡—精神恍惚—陷于可怕的休战状态;诗人必须把时间毁掉;取消与外界事务的联系;一切事物必须自我引退,进入深沉的昏睡状态,脱离尘世间的情欲。因此,当谋杀行为已经完成,当犯罪已经实现,于是罪恶的世界就像空中的幻景那样烟消云散了:我们听见了敲门声;敲门声清楚地宣布反作用开始了;人性的回潮冲击了魔性;生命的脉搏又开始跳动起来;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重建起它的活动;这个重建第一次使我们强烈地感到停止活动的那段插曲的可怖性。

读到昆西的解释,我有一种释然的感觉,同时也受到深深的启发,促使我进一步思考,也让我明白了莎士比亚为什么伟大的原因。所以当我看到昆西的感叹时也禁不住欣然同意:

哦,伟大的诗人!您的作品不像其他人的作品那样,单纯是,仅仅是伟大的艺术品;它们还像自然现象,像太阳和海洋,星星和花朵;像霜和雪,雨和露,雹暴和霹雳。学习您的作品,我们必须使我们自己的思考力和理解力完全顺从您的指挥,我们必须完全相信您的作品增一分则太多,减一分则太少,相信您的作品里没有无用的或不起作用的东西——而且我们还必须完全相信,我们在发现您的过程中前进得愈远,就愈能看到许多证据,证明在粗心的读者看来仅仅是偶然或巧合的地方,却有您的精心设计和前后呼应的安排!

——选自《莎士比亚评论汇编》,李赋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