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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文学作品的理解与诠释

经常有人说“读不懂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这其实是个对文学作品进行诠释、理解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作为创作者的作家关心,作为读者的我们也关心。实际上,这也是一个文学理论中长久讨论的问题。比如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就列专章《知音》来讨论,由此可见这个问题的重要性。

姑且不说对作家创作出的文学作品的理解,就连对作家个人的理解都是相当困难的,所以不仅刘勰发出“知音难遇”的感慨,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作家也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如辛弃疾就曾发出“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哀呼,欧阳修也有“无人会得凭栏意”的哀叹,连一代名将的岳飞也曾在清夜月明之时伤感“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一点,我相信作为普通人的我们都能够理解。我小时候在农村看到,当一栋新房落成之时,要由主持修建的木工师傅坐在高高的大梁上,背倚蓝天与对面的师傅对歌。我记得一个师傅仰望苍天,唱的就是“相似满天下,知己有几人”,语调哀伤而悠长,仿佛对天发问一般,至今还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见,对知音的渴求而又难遇的哀伤是普遍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所以诗人、词人纷纷说“楼高莫近危栏倚”(欧阳修)、“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倚靠栏杆做什么呢?除唤起独自的哀愁外,无人领会啊。

对人的理解尚且如此困难,更何况对由人所创作出来的无声的文学作品呢?换言之,直接的理解尚且困难,更何况间接的理解呢!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刘勰说:“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要找到一个理解自己的知音,是多么的困难啊,这样的机遇千年恐怕只有一次吧。

知音,说的就是对自己的理解。一个作家写出作品,就是希望读者能够理解自己。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进行创作,而总是在心灵有所触动、有所感动之时进行创作,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看法通过文学作品表达出来,以期望能够引起读者的共鸣。所以,在文学的诠释方面,一种方法就是通过作品来理解作者:作者为什么要进行创作?他创作的目的何在?很长一段时间,这种方法是主要的诠释方法。因为它主要是以探寻作者创作本意为主,所以又叫“以作者为本位”的诠释方法。这种方法要实践起来有很大的难度,比如有些作者生活在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例如莎士比亚就生活在对中国人来说很遥远的英国,还生活在距离我们几百年的过去,我们能够理解他吗?所以有现代的理论家说“理解(诠释)是不可能的”等说法。后来就产生了一种新的诠释方法,它与以探寻作者创作意图为主要目的的“以作者为本位”不同,而是“以读者为本位”。也就是说,文学阅读不再去探寻作者的创作意图,而是以读者自己的感受为主。无论你获得的是什么感受,都是对的。肯定有人要问:现实中的人参差不齐,水平各异,那理解和诠释不是乱套了吗?那他们可不管,相反,他们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阅读。

我讲一个故事。

有一个诗人写了一首诗,请一个作家协会兼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老诗人看。这首诗很特别,特别在什么地方呢?首先,它不是传统的诗歌形式,而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古代的车辘轳,在不同的地方上都写了一个字,这就是一首“诗”。假如我们看到这首诗,或许都会问:这是诗吗?也或许会问:从哪里读起呢?这个老诗人前后左右、横竖颠倒地看了半天,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侍立一旁的作者说,X老,你不要管我的意思,你只管你自己有没有“感觉”。老人沉吟着说,我只有一个感觉。作者高兴地说,X老,这就对了。说罢还抱着老人的头想亲吻,但被老人推开了。老人接着说,我的唯一“感觉”就是:我应该被作家协会和戏剧家协会开除会籍……

“你不要管我的意思,你只管你有没有‘感觉’。”在一定程度上,这句话可以很好地概括“以读者为中心”的诠释方法。

“以读者为中心”的方法产生于现代社会。为什么会有这种方法产生呢?除了我们上面说的理解上的困难等原因外,据说,在持这种观点的人看来:以前“以作者为中心”的方法限制和束缚了人的思想自由,剥夺了人的自由平等等权利。因为作者是唯一的,那么其作品所传达的思想和情感也当然是唯一的,要把千百万不同读者的思想和情感都“统一”到作者一个人的思想和情感上来,这简直是独裁和专制。怎么打破这种独裁和专制呢?当然是把作品诠释的中心从作者转移到读者上来。从此以后,我们不用再管作者了,而只管读者;不再管作者的意图是什么,而只管读者的感觉是什么了。这样,我们就从作者的管束之下解放出来了,获得了自由诠释的权利,也就获得了自由和平等。由此一来,作家的头上不再有神圣的光环,我们普通大众也不再为“读不懂”作品而感到自卑了——实际上,按照新的方法,根本就不存在“读不懂”的问题了。

听起来真是美丽极了,也令人激动不已。

这样的方法是否可行呢?

首先,伟大的作家与读者是否平等?很多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平等的。就算平等,我们也应该思考:到底是哪一方面的平等?在对生活、人生、人性等方面的理解、洞察方面,我们普通的读者与他们平等吗?在文字的表达能力方面,我们与他们平等吗?在我个人看来,这都是不可能平等的,无论在哪一个方面,他们都超过了我们。正因如此,所以我们读文学作品时才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即使在凡人皆有的情感方面,我们常常也是通过阅读文学作品才真正认识和了解自己的情感。我们常说,荷马是古希腊人的教师,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正是通过荷马史诗的教导,古希腊人才真正成长起来。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所认为的伟大的教师,对中国人来说,是孔子,是孔子所编修的《诗经》等影响了中国人;对英国人来说,莎士比亚是他们伟大教师中的一个……一个民族、一个个人,之所以能够成长起来,正是因为谦卑地阅读、聆听了这些伟大经典、伟大人物的教诲。所以,现代人所认为的作家与自己平等的说法可能更多的是一个美丽的谎言,是一个自负自大的人所编造的谎言。这个谎言出于无知者之口,其目的是为了欺骗大众,使他们放弃自己成为一个卓越之人的机会和可能。

在旧的“以作者为中心”的方法看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诠释作品的资格和权利。如果你要想这样做,那么你必须付出艰巨的努力,至少你必须反复阅读作品。正是这样的反复阅读,才使我们对作品的理解逐渐深入,最终使我们真正认识和了解作品。相反,新的方法首先使我们去除了对作品本身的敬畏,让我们只能是浮光掠影地看作品,而不是字斟句酌地细细品读作品。

其次,新的方法会使我们逐步疏远经典的文学作品。歌德曾经说过:“鉴赏力不是靠观赏中等作品,而是靠观赏最好作品才能培育成的。”(《歌德谈话录》,朱光潜译)普通的“感觉”往往是粗俗浅显的,而经典文学则往往呈现的是雅致深邃的感觉。既然我们已经将读者的感觉作为阅读的中心,那么,一旦当拥有普通“感觉”的读者与理解作品存在差异时,他们就会放弃阅读作品。由此导致的结果是,读者只会去关注那些与他们“趣味相投”的作品。如果社会大众的趣味是低俗的,那么他们只会去关注那些低俗的作品,其结果可能最终导致一个社会的趣味和风气越来越低下、粗俗和野蛮。这一点我们可以从大学校园里可以看出:为什么我们的学生越来越远离经典作品甚至远离文学本身?其实与这种阅读观的影响不无关系。

再次,这样的方法只会使我们越来越平庸。既然我们已经认可自己的感觉和品位的正当性和合理性,并以之为标准去评判经典作品,那么我们就丧失了继续成长为一个卓越的人的机会和可能,我们只会安于现状,并且最要命的是,还沾沾自喜。

古代希腊的戏剧家阿里斯托芬有一部戏剧叫作《云》,长期以来,被许多持现代观念的研究者认为是一个失败的作品。但是通过一位眼力深透的古典学家艰苦的努力,这部作品的深意得以充分揭示,并且影响深远,彻底更新了许多流行的现代观念。在这位古典学家看来,既然伟大的戏剧家写下了这部作品并且对之厚爱有加,那么一定蕴藏着巨大的关怀和深意,现代人必须要站在作家的角度来理解这部作品,而不能以现代的眼光来读——也就是不能以读者为主。其实这个道理是非常简单的,既然一部经典作品已经被认为是伟大的,除文笔本身外,一定还具有深切的关怀和深意,我们必须努力去深入了解。简言之,我们一定要搞懂:它伟大、经典在何处。

经典作品的作者已经远离我们而去,但是,他们的关切、他们的忧思始终存在于他们所创作的作品之中。阅读作品的时候,我们就是在与这些远去的作者在进行无声的对话和交流,就是在聆听一个个伟大心灵的独白。摒弃一切骄傲和自大,唯有谦卑与专注,才有可能真正听到伟人的心跳与低语,才有可能真正与他们产生思想上的碰撞。

“无言谁会凭栏意”,诗人登临高栏,一定有他的原因,对于这样的原因,我们只有怀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去细心体会,才能了解和把握诗人的凭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