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打开文学之门
8591800000014

第14章 “天机”的泄露与诗人的被杀:文学的终极关怀

在中国的诗歌史上,流传着一个美丽而又残忍的故事。对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许多人都表示怀疑,但怀疑归怀疑,奇怪的是人们还是喜欢讲述它,不仅爱诗的人喜欢讲,就连权威的大学文学教科书也喜欢讲。这说明,这个故事本身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而其透露的信息是深为人们所赞同的。

许多人都读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被这首诗深深感动,但不知道这首诗的前奏。这个故事就是关于该诗的前奏的。

唐代有个诗人叫刘希夷,一天他写了一首诗,写到其中一句的时候,他自悔道:“我此诗似谶,与石崇‘白首同所归’何异也?”意思是:我写的这首诗就好比一个不祥的预兆(谶:预言吉凶的文字和图像),它与石崇的“白首同所归”又有什么区别呢?到写到另一句的时候又叹息说:“此句复似向谶矣,然死生有命,岂复由此!”意思是:这句还是像刚才那句一样是个谶语啊。看来没办法了,想来死生有命,都由于此诗啊!诗写完之后一年,他果然被奸人所害而死。但广为传诵的是另一个说法:这首诗写完后,他的舅舅宋之问非常喜欢,硬要叫诗人让给他,诗人不肯,于是宋之问就用土壤将他活活压死了——诗歌的谶语于是应验了。

这是一个美丽而残忍的故事。说它美丽,是因为凶手杀人的动机居然是为了一首诗,而不是常人所看重的钱财。有人无端被杀,所以说它“残忍”。

这到底是一首什么诗?还有,其中又是哪一句是作者认为预示自己将死的谶语呢?我们来看看:

代悲白头翁

刘希夷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

——中华书局《全唐诗》卷八二

诗歌表面看来很简单,说的是诗人在桃花盛开之时到洛阳城东赏花的情景。美丽的桃李落英缤纷,花雨中到处是赏花的贵族女子。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切都沐浴在盎然生机之中,但是诗人的感慨却不同:纷纷扬扬的桃李花啊,你离开了生长的枝条,飞来飞去将要落到哪里呢?赏花的女子中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容颜就像桃花一样美丽鲜艳,但是却望着纷扬的桃花黯然神伤。“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姑娘徐徐低语说。难道你没有看见吗:千年松柏已经斩摧为材,曾经的桑田已经转变为海。今天我们在这里欣赏这美丽的桃李花,但是你可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今天站立的这个地方,也曾经有许多人在欣赏,但是他们今天又在哪里呢?这美丽的桃李花年年岁岁都依然相似,但是,赏花的人却岁岁年年绝然不同。正处妙龄的美丽女子往往怜惜衰老半死的白发老翁,但她可知道白发老翁当年的青春激扬、意气风发:“公子王孙芳树下,轻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后来他老了,青春不再,曾经的热闹蜂拥消失了,剩下他一人孤独在床无人相识。那美丽的容颜、绚烂的青春能有几时,转瞬之间就由青丝变成如雪白发啊。你看看那鸟雀悲鸣、荒凉寂寞的地方,你知道吗,那里也曾经是轻歌曼舞、人头攒动的欢乐之所啊!

此诗到底透露了什么,以至于使它与死亡相连?

慷慨激昂、才情四射的诗人、学者闻一多先生曾经用浓烈的感情、诗一般的文字写下对这首诗的评论:“……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人不肯,就生生地被宋之问给用土壤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应验了。编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说,刘希夷泄露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文艺批评,隽永而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用现代语替它诠释一遍,所谓泄露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见氏著《唐诗杂论》)

在闻先生看来,宋之问之所以起杀机,刘希夷之所以被杀,都因为该诗泄露了天机。而天机不可泄露,泄露了自当该死。诗歌与天机居然密切相连。什么天机?闻先生的解释是“宇宙意识”。什么是“宇宙意识”呢?简单来说,凡人都有意识,所不同的只是意识的种类和性质不同。一般人的意识只是狭小的属于个人的意识,宇宙意识则不同,它突破了个体的领域,是与宇宙一样浩瀚无边、广阔无垠、至大无外的。在闻先生看来,刘希夷所透露的就是这个天机。而宋之问认为这首诗达到了这个层面是好诗,爱之不得不惜杀之以获。

在闻先生看来,还有另一首诗在表现宇宙意识方面更为突出。闻先生称赞它说:“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亵渎。”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

张若虚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当读到“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之时,我们的思想和情感发生了升华,逐步超越了尘世,上升到一个寂静辽阔的空间,在那里俯瞰人间,对人生、社会的追问不再具有个人性质,而是具有了宗教性质。在此,文学与宗教相牵连。

文学对人生根本问题的追问始终存在,从一定意义上说,它与宗教极为相似。宗教探讨的是人生的根本问题,文学的终极关怀也与之极为相似。所不同的是:宗教是以教条、教义的形式反映,而文学则以具体的文学形象反映。不过在此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宗教以直率、坦白的方式探讨这些问题,而文学却非要以迂回、曲折的方式探讨呢?我想,这个问题除了宗教与文学各自的特征有关,还与文学的人文关怀有关。文学呈现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与事,因为无论如何,人无法超脱这个世界,不可能像宗教的神一样超脱人事,所以,它必须以一种与世界牵连的方式迂回、曲折地讲述超越的问题,而不可能像宗教典籍那样直白、坦率。所以,文学更多讲的是人如何在世界上生活——美好地生活。

文学的宗教性主要具有两种呈现方式,一是宗教思想直接介入文学作品之中,这一点在阅读西方文学作品时感觉特别明显。我们都知道,西方是一个宗教社会,宗教对人们的影响无所不在,生活其间的文学家也概莫能外。这样的影响非常深,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假如我们没有对西方宗教进行深入了解,我们就无法理解西方文学。以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尼尼娜》来说吧。

安娜为了化解哥哥的家庭危机来到莫斯科,但使大家奇怪的是,她居然不顾大家的执意挽留,坚决打破原计划提前回彼得堡。安娜为什么这样做呢?因为她对渥伦斯基动了感情,“她之所以要提前走,就是为了避免再同他见面”(《安娜·卡尼尼娜》第二十八章)。为什么她对渥伦斯基动了感情就必须离开呢?难道自由的爱情不该拥有吗?俄罗斯是一个东正教社会,一个已婚的妻子对自己丈夫之外的男人产生了感情,这是不符合宗教教义的不道德行为。安娜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的困难在于她无法遏制自己的感情,但是她知道,这样的感情又必须得遏制,否则会导致家庭的破灭。安娜虽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她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通过远离所爱的男人以逐渐熄灭不道德的爱情之火。“‘啊,感谢上帝,一切都结束了!’当安娜同直到第三次铃响还站在车厢过道的哥哥最后告别时,头脑里首先这样想。她坐在软席上,同安奴斯卡一起。她在卧车的昏暗灯光中向周围环顾着。‘感谢上帝,明天就可以看到谢辽查和阿历克赛·阿历山德罗维奇,我又可以照老样子太太平平过日子了。’”(《安娜·卡尼尼娜》第二十九章)安娜迫切地希望通过远离渥伦斯基以摆脱不道德的情感,在此主宰她的是宗教上严格的婚姻家庭道德观,所以她在火车即将离开这个差点使她出轨的城市的时候,是如释重负的感觉。在情感与道德之间,安娜此时的选择是非常自制的。总之,由此可以看到宗教的深刻影响。如果对宗教没有了解,我们根本就无法读懂它,也无法深刻地理解托翁及其作品。

二是间接的方式,这样的方式可以称之为宗教情怀。它没有与宗教直接相关的经文、教义,而是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呈现宗教主题,比如我们上面所说的“宇宙意识”。这样的方式虽然不直接讲述宗教教义,但它可以将我们引至宗教的门口,使我们进一步追问和思考。你知道开头那个美丽而残忍的故事中,刘希夷认为的那两句将导致自己死亡的谶语是什么了吗?是第一句“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和第二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为什么这两句诗被认为是导致刘希夷死亡的谶语呢?也许它揭示了有限与无限、永恒与短暂之间的永远的无奈与冲突,而这样的无奈与冲突恰好是宗教所追问和试图解决的主要课题。如果我们由此登堂入室,或许我们就将进入宗教的神圣殿堂。

谁沉冥到

那无边际的“深”,

将热爱着

这最生动的“生”。

——[德]荷尔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