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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如其人”:作品与作家人格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经常听到“字如其人”“文如其人”的说法。前者说的是一个人的品性可以通过他写的字反映出来,后者则说的是可以从他的文章中反映出来。对不对呢?对,也不对。为什么呢?因为它们只是反映了部分事实。先说“字如其人”吧。就“对”来说,确实如此,有许多伟大的书法家同时也具有伟大的人格。但是,也有很多例外。大家可能不知道,北宋著名的奸臣蔡京就是一个书法写得极好的人。所以我们说“不对”。“文如其人”也同样如此。文章写得漂亮的人在实际生活中品性有好有坏,不可一概而论。比如说,大汉奸汪精卫的诗词就非常好,甚至被认为是民国的第一流诗词作家。

这样的作品与作者出现分裂甚至对立的现象相当普遍,在此我们以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潘岳与其《闲居赋》为例加以说明。

说到潘岳,我要简单地介绍一下这个我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物。今天形容一个人长得帅,常说“貌比潘安”,这个“潘安”就是指潘岳。他长得非常帅,帅到什么程度呢?《世说新语·容止》说: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

——[南朝宋]刘义庆著,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

大家可以想象他的帅了吧,他不仅长得帅,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我们来看看他最为出名的文章,也是文学史上的名篇《闲居赋》:

闲居赋

潘岳

岳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曾不慨然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巧诚为之,拙亦宜然。顾常以为士之生也,非至圣无轨,微妙玄通者,则必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是以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

仆少窃乡曲之誉,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鲁武公其人也。举秀才为郎。逮事世祖武皇帝,为河阳、怀令,尚书郎,廷尉平。今天子谅闇之际,领太傅主簿,府主诛,除名为民。俄而复官,除长安令。迁博士,未召拜,亲疾,辄去官免。阅自弱冠涉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虽通塞有遇,抑亦拙之效也。

昔通人和长舆之论余也。固曰:“拙于用多。”称多者,吾岂敢;言拙,则信而有征。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时,拙者可以绝意乎宠荣之事矣。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违膝下色养,而屑屑从斗筲之役?于是览止足之分,庶浮云之志,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

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乃作《闲居赋》以歌事遂情焉。其辞曰:

……

在这篇文章中,潘岳先饱含深情而又饱受委屈地交代了作赋的缘起。他说,当他读《史记·汲黯传》,看到司马安四次做到九卿这样的高官,而见识深透的伟大史家司马迁称之为“巧宦”(依靠善于钻营谄媚的官吏)之时,他常常放下书本感叹不已。然后潘岳回顾了自己的为官经历,认为自己遵循的是“拙”的原则。在其后的赋之中,潘岳声情并茂地表达了他厌倦官场、向往隐逸的心志。

假如单纯从此赋的内容来判定实际生活中的潘岳的话,我们一定会说,他是一个心地高洁人格高尚而又饱受委屈的人。如此我们可要犯大错了。因为据史书《晋书》记载,潘岳“性轻躁,趋势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其母数诮之曰:‘尔当知足,而乾没不已乎?’而岳终不能改。既仕官不达,乃作《闲居赋》”。实际生活中的潘岳与我们根据文中所想象的潘岳判若两人。他性情急躁,追逐权势名利,远不是赋中说的那样闲适淡泊,就连“知子莫若母”的母亲都告诫他要知足,不要贪婪无度。但潘岳并未将母亲的话听进去,直到最后被杀的时候才幡然醒悟,临刑之前告别他母亲时说:“负阿母。”所以我们说,言行不相顾,即言与行并不完全等同,同样,文章品格与作者人格也并不完全一样。对此,元代诗人元好问说: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他说,历来依靠说话和文章就判断一个人人格的做法是靠不住的,怎么可能从文章中就可以判断一个人的人格呢?就比如说潘岳吧。他的《闲居赋》实在是超凡脱俗啊,但是谁又能想到,实际生活中他却是一个追逐势利的小人呢。

为了作比较,也为了拓展大家的视野,我把同题的另一篇文章也放在这里,以供大家参考。它的作者就是众所周知的曹操的小儿子——曹植。

闲居赋

曹植

何吾人之介特,去朋匹而无俦。出靡时以娱志,入无乐以(消)(销)忧。何岁月之若骛,复民生之无常。感阳春之发节,聊轻驾而远翔。登高丘以延企,时薄暮而起雨。仰归云以载奔,遇兰蕙之长圃。冀芬芳之可服,结春衡以延伫。入虚廊之闲馆,步生风之高庑。疏密迩之修除,即蔽景之玄宇。翡翠翔于南枝,玄鹤鸣于北野。青鱼跃于东沼,白鸟戏于西渚。遂乃背通谷,对绿波,藉文茵,翳春华。丹毂更驰,羽骑相过。

愬寒风以开襟,愿同衾于寒女。

这篇赋呈现了向往归隐、心地高洁的曹植,与现实中的曹植比较起来,我们可以说,这两个曹植是高度一致的。换句话说,曹植的文品与人品高度一致,而不是像潘岳那样出现判若两人、相互矛盾的情况。

这样一说,这个问题就相当复杂了。我们该如何理解流传已久的“文如其人”这句话?著名学者钱钟书对其有一个说法,值得我们借鉴反思:

所言之物,可以饰伪: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也。……比如子云欲为圣人之言,而节省助词,代换熟字,口吻矫揉,全失孔子“浑浑若川”之度。……阮圆海欲作山水清音,而其诗格矜涩纤仄,望可知为深心密虑,非真闲适人,寄意于诗者。……所言之物,实而可征;言之词气,虚而难捉。世人遂多顾此而忽彼耳。……莫非以风格词气为断,不究议论之是非也。……“山林草野之文,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仍乞儿相”云云。岂非亦不据其所言之物,而察其言之之词气乎。……人之言行不符,未必即为“心声失真”。常有言出于至诚,而行牵于流俗。

——钱钟书《谈艺录》第四八则,中华书局,1984年,第161—165页

钱钟书说,一个人所说的话、所写的文章的内容,是可以假装作伪的。比如卖国大奸可以说或写忧国的话语,势利的人也可以写超然脱俗的文章。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一样东西会暴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呢?那就是他们说话或作文的“格调”,比如一个人的性格是狷急的,那么他的作风不可能完全变为清静淡泊;一个人生性豪迈,那么他写的文章就不可能是谨慎严密的。打个比方说吧,扬雄(子云)想写像圣人孔子那样的话,但无奈不具圣人的品性,所以其言的语气、词语全不同于圣人,完全失去了孔子的“浑浑若川”的风度。阮圆海呢,本来想写闲适淡泊的文章,但因其诗的风格语气矜涩纤仄,一看就知道作者始终不是一个真正的闲适人……所以说,一个人的文章的内容是可以准确把握的,但是文章的格调则是难以把握的。由此我们不能凭文章的内容去判定作者的人格,但是我们可以根据文章的“格调”去判定。有人说,晏殊(元献)一生身居高位,富贵显达,虽然他在作品中也写梨花院落、柳絮池塘之类普通平常的事物,但是,其作品的格调则始终具有富贵气象;相反的是,李庆孙等人在作品中每每写金玉锦绣之类富贵的物象,但始终显示的是乞丐的面相。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因为不是根据作品的内容,而是根据作品的“格调”进行判断的结果。

至此,我们可以简单地总结说,“文如其人”中的“文”或许应该理解为文章的“格调”,而不是文章的内容。用通常的话说就是说话、作文的语气、语调和方式。在日常生活中,要判定一个人的人格修养,我们一方面要看他说话的内容,但是更关键的是看他说话的语气、语调和表达方式。一句话,不但要看他“说什么”,而更要看他“怎么说”。

如此来看,今天有许多关于文人是否为某类人的讨论,比如当年卖国投荣的汉奸是否爱国的问题,有些人举例说他们其实是爱国的,佐证之一就是其作品中有爱国的内容。现在来看,单纯依靠这点还不足以为证,我们还需要看看他为文的格调如何。这也是我们今天理解“文如其人”内涵的方式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