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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巴黎圣母院暗角的单词:文学家的特殊禀赋

《巴黎圣母院》是一部享誉世界的长篇小说,篇幅巨大,其中文译本①就长达43万字之多。但或许令我们想不到的是:它的创作起源仅仅只是因为一个藏在巴黎圣母院暗角里的单词……

在该书的开篇,雨果在“序言”中交代了创作起源:

原序

几年以前,当本书作者去参观,或者不如说去探索圣母院的时候,在那两座钟楼之一的暗角里,发现墙上有这样一个手刻的单词:’ANAGKH①这几个由于年深日久而发黑并且相当深地嵌进石头里的大写希腊字母,它们那种哥特字体的奇怪式样和笔法不知标志着什么,仿佛是叫人明白那是一个中世纪的人的手迹。这些字母所蕴含的悲惨的、宿命的意味,深深地打动了作者。

他多方寻思,尽力猜测那痛苦的灵魂是谁,他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罪恶的或悲惨的印记留在古老教堂的额角上之后才肯离开人世。在那以后,人们又粉刷过或者打磨过这堵墙,已经弄不清究竟是哪一种原因,字迹就不见了。因为近两百年来,人们就是如此这般地处置这些卓绝的中世纪教堂的。它们通体都遭受过摧残,内部的残破程度和外表上差不多。神甫粉刷它们,建筑师打磨它们,随后是民众来把它们拆毁。

因此,关于刻在圣母院幽暗的钟塔角落上的神秘的单词,连同本书作者悲伤地叙述的那个一向无人知晓的不走运的人物,除了作者在这里提供的一点脆弱的回忆之外,再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了。几个世纪以前在墙上写下这个单词的人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也该轮到这个单词从教堂的额角上消失了。这座教堂本身或许也会很快从大地上消失吧。

正是由于这个单词,作者写下了这部著作。

一八三一年三月

雨果说“正是由于这个单词,作者写下了这部著作”。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个隐藏“在那两座钟楼之一的暗角里”的单词,根本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退一步来说,即使注意到了,也只不过是在内心荡起一点涟漪,就迅速归于平静。也或许像针刺的感觉般,虽然感到了一点疼痛,但瞬间这点痛感就迅速消失,照样去过原来的生活,并不会长久停留于心中泛起的波澜和瞬间的疼痛之中。但雨果不同,他不仅注意到了这个暗角里的单词,而且这个单词还掀起了他情感的惊涛骇浪,像长针一样深深扎进了他的心灵深处,使他欲罢不能,难以释怀,最终在想象力等因素的推动下,写下了这部不朽名著。

为什么雨果能够这样呢?毫无疑问,因为他具有一颗敏感的心和善感的禀赋,这是成为一个文学家、艺术家所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如果要问:作家、诗人与常人有何不同?那么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重要的是他们具有善感的禀赋。

作家和常人一样,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事情,对于这些事情,我们或许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无动于衷,但作家与我们不同,对于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他们能够从中发现不同的意味。在我们看来,每天升起的太阳都是一样的,而对他们来说,每天都是全然不同的;在我们看来,我们所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一成不变,而在他们看来,每一次都迥然不同。

这一善感的禀赋使作家在面对常人所面对的遭遇和情景时能够予以高度的关注,而不是像常人那样无动于衷或者习以为常。以《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和《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来说吧。曹雪芹和施耐庵虽然饱经人世沧桑,阅世极深,但是,世俗的风尘并未使他们的心灵蒙上污垢,并未使他们清澈的眼睛失去光泽,相反,他们用那依然善良的心灵和清澈的眼睛感受和穿透了世俗的风尘,将生活中的美好揭示出来,让我们反思、警醒、感慨。

诗人这样善感的禀赋在中国的文论中有许多说明,清朝词人况周颐说: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一

这句话可成为文学家、艺术家善感之注脚。确实如此,面对同一片风景,文学家、艺术家的感触自不同于常人。在文学家看来,常人所习以为常的普通风景并不平常,它是在暗中昭示着什么——所谓“不得已者在”。而王国维的一段话则更为透彻:

山谷云:“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吾辈设。”诚哉斯言!抑岂独清景而已,一切境界,无不为诗人设。世无诗人,即无此种境界。夫境界之呈于吾心而见于外物者,皆须臾之物。惟诗人能以此须臾之物,镌诸不朽之文字,使读者自得之。遂觉诗人之言,字字为我心中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言,此大诗人之秘妙也。境界有二:有诗人之境界,有常人之境界。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与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

——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也可见《人间词话·附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

黄山谷说,天下清景,毫无偏私地展现在任何一个人面前,但是只有诗人才能感受得到。王国维认为黄山谷的话一点不错,并且他进一步认为,不仅仅是清景,而是一切境界,都是为诗人而生。为什么呢?因为只有诗人才能够将这样的境界用文字呈现出来,并且将其背后无穷的韵味展现出来……诗人能够做到这一切,毫无疑问,都基于诗人善感的禀赋。

①陈敬容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

①希腊文,意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