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十二年的行医中,我不知救活了多少个垂死的人,也不知多少个在鬼门关徘徊的人被我一手拉回来,我曾多少次开玩笑地说阎王爷恨死我,因为我总是同他唱反调,将他要拉的人,拉回来。每一次被我救活的人,总是两眼含满了泪水地向我道谢,我也为他们的新生而高兴。我做医生,我这个血液及癌症、传染病的专家,每个月的薪金只有几十元人民币,我最大的快乐不是金钱,而是救人,救活了一个人,他们一句“谢谢”,足可以鼓励我更努力地去抢救第二条、第三条……上百条、千条、甚至上万的生命。可是近来这些被我救活的人,却是圆睁着双眼怒视着我,似乎我是他们最大的敌人,我应如何做?”
他内心挣扎,难以决断,做医生的职责是要救人的!
“我不知到应不应该救活他们?我的职责是“治病救人”,可是救活了他,他受罪,比死了还难受,我救他作甚?”他内心同样痛苦。
“如果我不救她,我还是一个医生吗?见死不救,这是一头豺狼!而且,如果我不救她,说不定明天大字报又说我“见死不救”的“阶级报复”了,可以上纲上线说成我在“杀人”,那不是更“罪证确凿,不容抵赖!”我不知如何是好!”何金水矛盾到极点,眼看着这样一个女教师她是死不成了,因为碰到他,她的命运是要受更多的折磨,她一旦能够起床,必定又再被那些无知却是狂热的红卫兵小将“押”回他们的私设牢房内受苦了。
经过三个小时抢救,她死不了,又活转过来了。病情稳定了,转入病房。
晚上,何金水巡视病房。这个病人留在一个重病的单人房。她的病情稳定,而且良好。
“医生,你为甚么不让我死?为甚么要我活受罪?我不原生,真是生不如死啊!”她哭了,她不敢放声大哭,虽然没有红卫兵在看管,可是周围还有不少病人在,她只是在缀泣,很伤心,一个人的悲哀不一定要大声哭叫,不出声的饮泣更使人伤心。
“………”何金水无言,他能说甚么?他不比她好,今天的她,可能就是明天的他。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师,我很想教好我的学生。在授课前,我做好我的备课,尽量找参考书来充实课本的内容,我完全无意去教我的学生们的封、资、修思想。可是,学生们斗我、打我、踢我、折磨我,我不知如何答他们问我的任何问题,于是又一轮拳打脚踢加在我身上。今天你救了我的命,明天更多拳脚交叉地加倍奉还。我又能想些甚么办法去寻死呢?”
“这是文化大革命?还是革文化人的命?毛主席啊,你老人家知不知到你提倡的文化大革命是这样的?”他想到这里,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家,他反反复复地想,越想越怕:“如果临时自杀,势必被发现而抢救,死不了还大罪。如果现在就自杀,会不会好些?”他在想,像他这样的人,必定会有同样的下场。谭永富的红旗兵团,就是为了整他们这类人的“黑材料”
而成立的一个组织,他肯定逃不过这一关。前车可鉴,这八个自杀的例子,就是他的前车。全国各地大小字报不断传出自杀的高级干部、有名知识分子、有重大贡献的科学家、艺术家、作家、音乐家……,一个一个的自杀,他们都是一些例子,他们为甚么自杀?以前不知到,现在不但亲眼见到,还亲自抢救他们!共产党有名的将军罗瑞卿(彭、罗、陆、杨中的一位)被批斗时跳楼自杀,死不了,断了一条腿;老舍跳湖自尽……。想到这些,他也不想活了,他眼看着这八个被他抢救生还的人,没有一个好受的。但他不能学他们这样子,他们不是医生,连死也不懂得怎样去死。他在考虑一种可以死了也不会被人知到是自杀的;死不了,也不会被人说是“抗拒运动”的方法。
“何医生,内三区24床病人垂危,护士请你去。”病房工友阿珍到宿舍来找何医生,惊醒了他。
他匆匆地跑到病房去,这是急性黄色肝萎缩的那一个病人,他心知不妙。
他立即想到,这是一个好办法。他确定,就用这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来到这个病人时,已是垂死阶段,而且,急性黄色肝萎缩,十之八九在这个阶段,都没有生还的希望。这个病人也毫不例外,经过循例地抢救,结果这个急黄萎病人终于去世了,这一位病人唯一的治疗方法是换肝。肝炎病毒夺去了他的生命。何金水就在他临终时给他抢救过程中,抽取了他少许血液,在离心机中离心沉殿,取出血清将近1毫升,给自已在下肢大隐静内注射,企图用大量致死性的急性黄色肝萎缩的肝炎病毒致自已于死地。
肝炎病毒,大量文献证实它有强大的传染性,少许血清--少至0·0004毫升足可以致病。现在他用这个急性黄色肝萎缩的严重肝炎临死前的血清近1毫升注入自已身体,估计发病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而且应该是极严重。必定会如这个病人的归宿一样:“急性黄色肝萎缩”,那么死亡也不会被人疑为自杀。
然而,他估计错了。他注射病毒入自已身体之后,只有轻微的不适,眼部轻微黄疸,连大病也无机会,化验血液只有轻微黄疸及轻微肝炎的改变,根本无需治疗而好。他没有出声,没有任何人知到他此事,他失败了。
他清楚自已十二年面对各类传染病,不断接触大量各类传染病的病源,各类的细菌,各种形形式式的病毒。这些细菌、病毒只会作为不同的抗原,刺激他的身体内的免疫系统不断出现对抗各类细菌和病毒的不同抗体,这些抗体产生大量不同的免疫,来分别对抗各自的细菌和病毒。故此对各类传染病均具有高度免疫性。就拿传染性肝炎而言,经他手上治疗过的,不下上万个病例/次。就算急性或亚急性黄色肝萎缩也不下过百。肝炎病毒在他的体内有了强大的免疫。这次大量病毒注入,如果是另外一个人,可能又是一单急性肝萎缩的病例入院。
可是对于他而言,只能是又一次增加他体内免疫功能的补充罢了。他不能告知任何人,谁也不知他“患过”此次肝炎。
这个“实验”,证实了他经常同学生们讲课时提到一点:传染病不能单单提及细菌及病毒的致病性,虽然病原体在传染病中所扮演的是重要角式,但不能忽略人体本身的致病力及免疫力。其实,他用本身进行“实验”已经多年,自他从抵达阳关医院四年之后,他进入肺结核病区时就已不戴口罩,而阳关医院收容入住肺结核病的标准,其中之一是“开放性肺结核”,即具有高度传染性的肺病病人。在这样的环境,他不带口罩,经历多年,他没有感染肺结核;当他出差治疗大量霍乱病人时,每天漱口用的井水,培养到有霍乱孤菌的生长,可是他同样不会获得霍乱病的发生。
他可能是“百毒不侵”的“圣体”!
一个月之后,他再一次用另外一种细菌,来致自已于死地。
他在抢救病人中,他非常清楚地知到“金黄色葡萄球菌”的致病性及其毒性。
因为金黄色葡萄球菌引起的败血症,如果抢救不及时,或细菌数量太多、毒力太强,容易引起败血症休克,死亡率极高。这次他应用这类细菌来对付自已。
这在医学文献上似乎未有纪录来作为自杀用的材料。
由于他是细胞学及肿瘤学的专家,也是传染病的专家,经常出入于化验室,及作临床化检,故此不管他到化验科做甚么,都无人对他有任何阻止或怀疑,这是他专业的方便。因此化验科的任何部门,都是他熟悉的地方。当他搞细胞培养和细菌培养时,他除了在他自已的内科实验室工作之外,还要借助医院总化验科的设备。所以很清楚化验室中的细菌培养室及细菌的分离与分类。整天在化验室穿来插去的他,对化验科的了解,不亚于内科。
这种方便,给他带来了细菌学的方便。他拿取了金黄色葡萄球菌的菌种,自已接种在培养基上,待细菌生长良好时,再用生理盐水稀释后,将2毫升的,含有超过百亿以上大量活的、毒力强的金葡细菌,一次过地注入自已的大隐静脉内,迅速散播到全身,这时是下午五时。
大量的金黄色葡萄球菌迅速在血中倍增地繁殖。他开始寒战、高热、剧烈头痛、四肢冰冷、口唇发紫,很快地神志模糊,他在还有感觉时,他觉得自已是成功了:“再见吧地球!再见吧人类!再见吧眼前的一切!……”,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尽快地离开这个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是非世界,没有任何留恋……。在糊里糊涂中,他似乎觉得自已是在被搬动,被搬到救护车上,他被发现了,因为他是躺在自已的床上,被自已的爱人发现了而通知急诊……。
就这样,他一个,独自一个,闯进鬼门关,走入地府,鬼门关是怎样的?地府又如何?………毫无感觉……
其实,死亡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在他觉得迷迷糊糊之后,他就甚么知觉也没有了。痛苦?无,甚么痛苦都没有。这就是死亡?多么自然自在的感受。谁都没有经历过死的滋味,凡是死了的人,绝对不能回来告诉人们说他死时的滋味。人们为甚么老是觉得死亡是一种难受及痛苦的事呢?没有,一点儿的痛苦都没有……。
“噢!醒转来了!”他的耳旁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中山医毕业的王国耀医生。
他慢慢张开他的眼睛,看到在病床旁边的除了王国耀之外,还有黄大成、古舒筠等医生及他的爱人麦医生。而自已两手插满了静脉滴管,鼻孔也插了输氧管,以及胸前区搭满了心电图的电线。
“甚么?我在甚么地方?”
“病房。”王医生答。
“我为甚么会在这里?”
“前天晚上,你急诊,送到急症室抢救了廿多小时,才宣告稳定,送入病房。
”王医生答。
“那么我昏迷了多久?”
“足足36个小时。”
他记忆起了,知到了自已所导演的一幕悲剧,失败了。但,他也佩服他们能将他救活过来。
“我患的是甚么病?”他想考一下他们。
“严重败血症,菌血症,毒血症休克。你是怎么搞的,搞到这么严重的菌血症,但找遍全身,也找不到你身上有那处遭受感染的原发病灶。”
“你忘记了面部的暗疮吧!”何金水提醒王医生,他有意将他的思路导向错误的方向。
“啊!对啦,你面部有少许暗疮。这么一个小暗疮差点要了你的命。但为甚么这个小小暗疮会如此利害?”他有些疑问,因为这个小暗疮没有红,没有肿,怎能引起菌血症?
“啊!我曾经挤压过它,可能因挤压导致细菌进入血流。”他以轻松的语调,引导他继续向错误方向思考。
“亏你还是一个医生,你忘记了,面部暗疮是不能挤压的吗?”黄医生插咀说;
“但是,不管是谁,都喜欢挤压自已面部的暗疮啊,这也是人之常情呀!”何还是为自已辩解。
“你们怎样将我救活的?”何继续问。
“用你自已发明的“股动脉加压器”救你的,也用你通常在抢救中毒性休克时常教导学生的办法,这些一切可行的方法,现在总算用来救活你自已。老天爷有眼,你过去救活了那么多人,今天我们用你的方法救活了你。当然离不了大量抗菌素加激素Dexamethason。你现在是三种抗菌素同时联合应用。细菌培养报告已出,你患的证实是“金黄色葡萄球菌败血症,中毒性休克”。古医生答。
有些人幸灾乐祸地笑话他:“做医生还挤压一个小小的暗疮搞成败血症,休克,活该。”
还好,无人知到他,这是自杀,是在“抗拒运动”,是在“搞破坏”。谁也没有想到会用这种细菌来自杀!
这真是一个讽剌,想死,死不了,还是用自已创造的仪器,救活了自已不想活的身躯。“唉!“大难不死,必有厚殃”!命运难道安排我等候最大的灾祸临头吗?
听人讲,死亡的人会下地狱或上天堂,可是这昏迷了36个小时,算不算是死了?当然不算,因为还有心跳,还有呼吸。但按古医生讲,最初急救时,脉膊触不到,曾几度心跳呼吸暂停。这些又算不算已进入过鬼门关呢?按医学上的定义:心跳、呼吸停止,是死亡的现像。但自已感受良好,一点痛苦也没有。
而且,如果这也算曾“游过地狱”或“上过天堂”的话,那么可以讲,地狱及天堂甚么也没有,没有鬼怪,没有可怕的任何东西,有的只是静静地,去了!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那正是毛主席的寿辰,党和国家领导人向他祝酒时,照例高呼:“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毛主席当时回应了一句:“祝全面展开内战!”。这七个字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将它转发为人民日报一九六七年元旦社论,题目为:“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一九六七年是全国全面展开阶级斗争的一年,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展开总攻击……”
这篇社论其实是全国开展夺权的动员令,于是夺权从上海开始。这社论也是引发全国武斗的总动员。
一九六七年的一月,是一个多事的一月。上海“工总司”发起了向上海市委夺权成功。接着上海“文汇报”也被革命做反派夺了权。这些夺权行动,获得了中央的赞许。当时上海“工总司”的“头头”王洪文得到姚文元的支持,也得到了毛主席肯定了这个经验。
于是括起了一片“夺权”风,夺权风席卷全国,形成全国的“一月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