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步入青云的阶梯需要“垫脚”。何金水就是他最好的垫脚石,这个倒霉的何金水,成了他平步升云的垫脚阶梯。
谭永富继续他的讲话:“今天要同大家讲的,就是要明确我们今后的任务,我们兵团成立有两个目的:一是如何誓死杆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但如何保卫呢?就是要深挖狠批以刘少奇为首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各种言和行。所以,我们要同全国各地、各省市的各个大组织联系、串连,以便获得更多的刘、邓以及其他中央的、省的及市的一切反革命修正主义的事实,以便更好的揭发和批判。我们将推举出一些同志作为联络员,此其一;第二是要继续深入查找存在本院的各种反革命事实及证据,以便在本院开展打击那些反革命的资产阶级活动。我院的前身是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分子,利用宗教为外衣所办起的一间教会医院。它有着与帝国主义的千丝万缕的渊原,结合解放以来,从人民政府初接收医院到现在为止,我们医院出现过接二连三的大事件,这些事件,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我可以同大家举一些例子,以便你们更好地考虑:内科的人工冬眠、肝穿剌、儿科的乙型脑炎冬眠、以及全院的领导权为甚么会落在以张肖为首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这些事件,都应该在此次由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得到解决。因此,我们兵团的第二个,也就是最重要的一个任务:要在本单位内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们要搜集更多、更具体、更细致的事例。我们不要急于一时找到一些皮皮毛毛的事,更要找一些重大的证据。我们最重要的是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不获全胜,决不罢休。”谭永富一口气讲了这些,他停了一下,他说:“现在请党委张副书记给我们指示。
“我很同意刚才谭医生的意见。”张付顺虽然不善于词令,但现在面对的人不多,而且这些人也是他的心腹,因此讲话不必像在那些别扭的知识分子面前那样修饰词句,可以有甚么讲甚么,甚至兴之所至,还可以讲一、两句粗口--虽然有女同志在坐,但,无关紧要,有时一两句“他妈的”之类的粗口,还有助于加重语气,加重说话时的份量,因此,他讲得比平常似乎流利多了:“我们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老谭说的第一点”他对谭永富不叫谭医生,而叫老谭,为的是更加亲热点,说明他们的关系亲密,不必拘泥:“而是第二个问题,即本院的问题。其实全国的批邓、批刘,不必劳动我们,自有上头去做。我们跟着做,只不过是做个样子吧了。因此,关于全国的大字报,不妨多抄些别人的大字报,回来做一下声势,这是必要的,也不必我们去花费精神及魄力。现在全国那么多大字报、小字报,满街都是,因此尽可以派个联络员甚么的去检些回来抄上,就是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则是本院问题。其实甚么事情,归根结底,都是以切身问题为最重要。文化大革命最根本,也就是要搞好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单位的事。我们医院是从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所办的教会医院接收过来的。接过来时,那些满脑子封、资、修思想的人,完全没有接受改造,又都完全霸占了各级重要的领导刚位。我们党在这十多年中,没有很好地改造这些未有改造过的旧知识分子,任由他们去散布帝国主义、资本主义、封建主义及修正主义思想及行为。一些我们党内领导同志,任由这些思想泛滥,听之、任之,甚至做了资产阶级的代言人,成了资产阶级的俘虏,执行了整套的资本主义、修正主义路线。”张书记越说越激昂,他以自已是正义的化身那样地,口沫横飞地继续他的讲词:“他妈的!我们的党委还在包庇内科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何金水、外科的右派分子徐方方、妇科的老右派赵亚兰以及儿科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叶贵堂,重用为地主家庭张目的潘钻应,和帝国主义走狗张肖等人。
把个阳关医院弄得一塌糊涂!今天,伟大领袖毛主席洞察秋毫,及时地发动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就是要并除这些害人虫。”这时,他已是咬牙切齿地继续说:“现在除了张肖已死,其他的人“人还在,心不死”,我们要警惕这些人在运动中搞破坏。他们一旦有破坏,即时将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绝不手软。只许他们规规距距,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就算他们不乱说乱动,我们也要搜集他们的任何一点一滴的罪证。不管怎样,这些人我们事先已经内定了他们的反革命事实,有没有证据,就靠你们去发挖,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将他们搜集到证据,来将他们治罪。今天,我们内定了他们的罪行,你们一定要保守秘密,以免遭他们的破坏。”张副书记确实在他的心腹面前,公布了这些重要的机密。张付顺没有经过任何法律程序,就“内定”了别人的罪;在没有任何证据之前,就肯定了别人的罪状,然后命令他的手下去搜集证据,或甚至制造证据!注定了这些人今后苦难的一生。
在这个革命时期,在这些群众式的组织,所有的组织中,都存在着“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任何一个组织都很松散。红旗兵团的“秘密会议”内容,尤其是张副书记的发言,不久,就“秘密”地传遍了全院。不少人还加油添醋地描写张副书记发言时那副模样:“我他妈的,老子是革命出身,这些嗅知识分子也有今天,老子一定会给他们以好颜色!”。这些传闻,不久也传到何金水的耳中。对于这些传闻,他是深信不疑,他像一只等待宰杀的羔羊似的等待着最可怕的来临。
一天,一个急性黄胆型肝染入住传染病区,何金水在此病区当班。病人病情十分严重,诊断为“急性黄疸型肝炎,急性黄色肝萎缩,肝昏迷前期”,这是一个极严重的病例,何医生按肝昏迷处理这个病人。
“何医生,门诊急诊室尹医生找你。”门诊工友阿嫦跑到传染病区找何医生。
“甚么事?”何医生随口问;
“有个自杀的病人送来急诊,凌医生说请你去会诊邦忙。”阿嫦说完就走。
“甚么事?”当何医生跑到急诊室时,见到凌医生,开口就问了这一句;“自杀!”凌医生说;
“服毒吗?”
“对。食安眠药。”
“甚么药知到吗?”
“可能是巴比妥类,因他们带了药瓶来,药瓶是鲁米那(Luminal,Phenobarbital)”凌医生一边说,一边指着五六个同来的年青学生,每个人在袖口上带着“红卫兵”的袖章,何金水一看,知到了八九,又是一个被批斗的不幸者。
“她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今天被她的学生拉出来批斗,要她跪在铺满玻璃的地上,斗了她两个多小时,学生们也倦了,放她回课室去反省。怎知,学生们食完午饭,想再拉她出来批斗,发现她已晕倒地上,不省人事,桌上留有这个药瓶,于是他们将她送来了。”凌医生简单报告一下患者的情况。
这是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女教师,昏迷,两眼瞳孔缩小。但一般情况尚好。她在未批斗之前,已经估计到自已必定会遭到这样批斗、这般凌辱,因此,也就预先想好办法,以便一旦此种事情不可避免地发生时,好即时了却此生。一个知识分子,手无缚鸡之力,尤其是一个女的,能有甚么能力来对抗这些“红卫兵”呢?
中午,时机来了,他们去食午饭,只有她一人留在上了锁的课室,他们满已为上了锁的教室,她逃不了的,也就无人看管。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她不趁这班她平时爱他们、且淳淳教导他们的年青学生去了饭堂,不利用这样一个空隙了却自已,无时间了!她果断地拿起整整一瓶安眠药倒进了口中,咽下了。
学生们平时很爱老师,这个老师对他们也很好。她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就来到蓬江市这所有名的中学任教。她是专修中国语文,对中国语文及中国历史非常专门,尤其是文学史方面更是她的专长。所以每一节上课时,她尽量将她的知识--中国古文、诗、词及现代白话文--传授给她的学生。而学生们也津津有味地吸取老师的精华,崇拜他们的老师博学。可是,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些天真无邪的学生们在誓死杆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思想支配下,一反常态。年青与幼稚的学生只知到“保卫毛主席是头等大事”,于是起来批判一切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事,包括他们平时热爱的老师。
“她是畏罪自杀,死有余辜!”一个扎着双辫,面圆圆,脸红红,年约十六、七岁的中学女生,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腰间扎一条军用皮带,头戴绿军帽,宇气轩昂地说;
“对啊!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她畏罪自杀,活该。不过,我们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治病救人”及“惩前瑟后”的精神,尽管她要自绝于人民,我们还是将她送来抢救。”另一个红卫兵小子接着说;“她为甚么要自杀?”凌医生问;
“她是一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她的老爸是大地主,她在我们学校教语文,专门散布地主资产阶级的课文,在我们年青一代放毒。尤其是她净讲孔老二(孔子)的封建地主阶级思想来毒害我们。而且,还讲国民党在历史上起过积极作用,说孙中山的辛亥革命推翻满清,建立民国,明目张胆地为国民党反动派翻案,是可忍,熟不可忍也。”第三个红卫兵小将在数说他们的老师的种种“罪状”,越说越气愤,越说越激昂。
何金水一边在抢救病人,一边在听着。这个病人是一个明显的巴比妥类药物中毒,抢救她似乎并不困难。在何金水的十二年行医生捱,抢救巴比妥类中毒病案已不下十多二十次,因为巴比妥类药物比较容易获得,加上用它来自杀,痛苦会少,服药后,沉沉大睡,这就得了。最典型的一个病例,就在他毕业后第二年,一位医院的护士失恋自杀,服下200粒Phenobarbital,可是同样把她从死神那里抢救回来。当然,那时他还年轻,抢救经验不足,但在上级医生指导下,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其后多次的抢救同类事件,他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眼看这个不幸的老师,他如何办?他的内心在挣扎!
他的手循例做着他要做的事:给病人用1:2000的高锰酸钾溶液洗胃,尽量排出未吸收而仍留在胃中的药物;在她的一侧肘静脉点滴高渗透性溶液甘露醇,促使已吸收的巴比妥类药物迅速从小便中排出;并且在另一静脉内滴入葡萄糖盐水,来稀释毒物。同时应用乳酸钠来使尿液碱化,以防止巴比妥类在肾小管的再重吸收,促使其加快从肾排出。清洁灌肠,以减少在肠中被吸收的药物,以及注射中枢兴奋药,对症治疗中枢受抑制,也已经准备输氧……。这些事情,他在医嘱中已吩咐护士执行。
何金水在内心上不断斗争,痛苦,他看着这个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学生们讲,她有两个小孩,其中一个还是在同一间中学读书),静静地躺在急救床上,虽然口腔内插着洗胃用的胃管,两手插满静脉滴注用的胶管,肛门插入洗肠管……,但她毫无感觉,因为她已经上路了,这条路能带她进入极乐世界吗?她正在踏足进入鬼门关!这一关是不是很难踏进去?可她已在路上,正朝着鬼域走去,去敲响这一阴阳相隔的大门。她这一进去,是悲剧?还是喜剧?
一个人对于死,尤其是意外死亡,是一个悲剧,是一个很不幸的悲剧。但她是不是很不幸呢?她死了,是悲剧吧!可是,这是她自已原意的啊!是她自已选择的。在她临死之前,她别无其他任何的选择,唯一的选择,就是死,如何死得快,死得干脆,死得舒服。这种死亡,其实不算是悲剧,应该是喜剧。任何人都不应该违反自已的意原去做自已不原意做的事;但任何人也不应该阻止别人去做他认为要做的事,包括死亡。只要这种死亡,是自已选择的,并没有牵连第二条生命,应该是可以的。
她是有预谋要死的,如果她不死,她会遭受更严重、比生存难受不知多少倍、也无人能预料得到这种难受、难过会延续到甚么时候,因此,她知到,她的生存是一种悲剧,因而她只能接受死亡。死亡可以给她带来解除痛苦,可以给她带来快乐,世界上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值得的留恋。
何金水在这几个月来,这是第八个因为被批斗而自杀的案例经他手上抢救,前七例全部抢救生还,可是,这些生还者在他们生还之后,还是一样地被他们单位的红卫兵们“押”返去,继续批斗,或者更残酷地折磨。因为在社会主义社会里,尤其是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红红烈火中,自杀本身就是一种对抗:
用自杀来抗拒革命,这是一种反革命的行为,自杀不遂者,必定会受到更严厉的批判。这些被何金水救回生命的每一位“幸运者”没有一个感激他的“救命大恩”,相反,都在内心上恨他,恨他:“为甚么不让我死?”,“为甚么还要救活我,让我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