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你未听说过,不等于没有,今天我告诉你,你心脏有事,你的整个病是:慢性支气管炎,合并肺部感染,肺气肿,肺原性心脏病,心力衰竭,心功能三级,应该立即住院,趁我们还在职工医院,否则你会失去机会。”
“真的吗?能医好吗?这么多年了,如果你能给我医好,真的很感谢你。”
“你这是慢性病,对于这种病,我是很有经验的,相信我吧,不会点条黑路你行。你不去留医,是你的错,你去留医,我会用药来控制你的感染,加强你的排痰,控制你的心脏,恢复你的心功能,总之,会对你有好处,无坏处。”
“唉!我想去,但不知如何同你讲好。”他迟疑了一阵,才慢慢地,摇摇头说。
“甚么事?叫你去医病,有甚么值得难启齿的呢?”
“等我回去商量一下,好不好?”
“随便,但我再给你讲一声,你的病,不要再拖迟了,知到吗?”
老伯走后,来了一个男青年阿炳:
“何医生,你知不知到他为甚么不原意去留医吗?”
“不清楚。”
“他几个仔女准备去“偷渡”,他担心。”
啊,又是偷渡!“他要偷渡,你怎会知?”以何医生的理解,偷渡是“偷偷摸摸”的绝密行动,能让别人知到吗?
“哈!谁不知啊!我是他的侄仔当然更清楚啦!”
“那你为甚么要讲给我知,你唔怕我会向上反映,穿他的煲?”
“这你放心好了,这里的领导,个个诈唔知,你最好不要麻烦他们,他们明知当不知,不知比知到要好,因为知到了,他们不管的话,似乎讲不过去;要管嘛,可管不了。”
“为甚么呢?”
“在这里凡是越南来的难民,原本都不是农民,根本不懂得耕田,也不原意耕田,他们在越南祖祖代代都是经商做生意。现在回国来却要下田,满脚牛屎,不习惯,也很难习惯。唯一的想法是偷渡到香港,做难民。再从香港到其他国家,这是唯一的出路。二伯(指刚才那位有病的老人家)以前是开工厂的老板,他共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此次先由两个儿子及三个女儿先行偷渡去香港,如果成功,其他的再去,分两批走。”
“怎样走法?”
“用船。买船,或自已造只船。”
“要买船?得花很多钱?如何有这么多钱?”
“有,从越南回来的人,多数都有黄金。一条船买也好,自已造也好,总得好几斤到十几斤黄金才成。”
“能有那么多黄金吗?”
“有,而且,一条船可坐几十人,每人十两八两,凑起来就够了。”
“那么你的二伯也想去偷渡不成?”
“不是,他不去,刚才不是说,他的儿女要去偷渡吗?他一来担心,二来也为他们要去的作好准备,那有心机去留医?”
噢!何医生似乎越来越难于理解,这些人是聪明呢?还是糊涂。明摆着伟大的祖国他不喜欢,却要冒着生命危险,偷渡到外国去,去做资本主义的奴隶;放着当家作主不做,宁原去受压逼、受剥削,为的是甚么?当然。今天做农民辛苦,生活也不好过,但总比解放前地主压逼贫农时,好多了。但,眼前这些人,根本不是解放前的贫农、雇农,他们在越南时本身是资本家、是商人,是压逼阶级的一个成员,他们懂得怎样去压逼、去剥削工人,却根本不懂得解放前的贫下中农是怎样被压逼的!连听也未听说过。只是回到中国来,上政治课学习时,才一知半解地听到一些皮皮毛毛。对于他们,这些不是切身的事,谁知是真是假,反正与自已扯不上关系。
他们响往着未解放时在越南那段写意的日子。那时,他们可以做生意,赚大把大把的钱,有些人有几间屋,老婆给他生很多很多的儿女,一家乐融融地生活。这些往事就像电影般地在他们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看看今天,满脚牛屎也得不到多少收入,今天不走,更待何时?
“何医生,你看,就在前面那条将近造好的船,是用来偷渡的。”阿炳指着一条仍未落水的木船,这条船就在卫生站对开的一个草棚内,有几个造船工人正忙着装修,大约已好得七七八八。
“这不是明摆着去造偷渡工具?”
“上级曾来巡视过,巡视时只说是分场用来发展生产的。应付过去了。”阿炳回答说:“其实上头是清楚的,他们不能、也不想免强这些人留下。政府对待归国人员的政策是“来去自由”,强行要这些人留下,所得的是反效果,何必强人意愿呢?”
“既然政府有“来去自由”的政策,何必要偷渡?光明正大地申请出国,不就成了吗?”
“哈!我说,你这个医生,就知道是医病,其他就甚么都不知。这里是来去自由,还得香港要不要人!按正常程序,香港每年接受正常申请入境的人数只有百多人。不提越南来的难民,单是广东,每年正常申请去香港的人何止成千上万,甚么时会轮到这些越南归侨。再讲越南华侨他们的目的地,不一定是去香港定居,只是利用香港做为一个“跳板”,偷渡到香港后,仍是越南难民,于是在香港可以利用“难民”这样一种特殊身份,滞留在香港难民营。这样以难民身份,容易获得别的国家收容,就有机会到外国定居。因此,偷渡到香港,可以再利用“越南难民”这一“皇牌”,再闯外国。所以,上头的人了解这一点,唯一的办法是“眼开眼闭”,你明未?”
何医生不再作声了。这个农场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偷渡目的,也有不同的偷渡方式:学生们的目的地是香港,而以游水督卒为主;越南华侨却想由此作跳板来出国,以木船为主,坐船出海,一次一大批,甚至举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齐上路。他们同那些穷学生哥们不同,他们偷渡时,有些还是“腰缠万贯”,将在越南时半生积蓄带在船上漂泊。
不管是甚么样的方式,偷渡的危险性是很大的:游泳会被巨浪吞噬的危险,会被鲨鱼吃掉的机会;而坐船似乎安全些,但也有被海盗抢掠、杀害、强逼的可能性。可是这些危险阻挡不了人们冒险的尝试。
何医生回到医院,曾将这事告知吴主任及张院长,他们只是劝他,少管闲事,因为医疗队的任务只是医疗,其他的一切:管不着。
“今年第八号强台风将会在今天下午登陆,台风中心位于珠江口外,登陆地点就在阳江县至珠江口一带,风力最大可达十至十二级,请各有关方面做好防风准备。”农场广播站不停地播出台风紧急警报消息。
“医疗队的全体同志,从现在起不能外出,在医院候命,随时出发抢险救援!
”这是队长吴主任传达四清工作队的命令。
“白沙分场告急,该处堤围似有缺堤的迹象,请准备医疗救援待命。”电话传来白沙分场的告急。
“白沙分场堤围将缺,现请何医生带两名护士,随同总场抢险抗灾指挥部前住救急。”张院长向吴主任提出她的决定,她认为这项工作,唯有何医生才能胜任。
“好的,我立即前往。锦容,佩莹随我一齐去。”何金水点了两名得力护士作他的助手。这两名年轻、敏捷、耐劳的好护士,立即跟随何医生,及拿起已经准备好的一切应急的急救箱乘坐已在医院大门等候的一辆军用吉普车前往抢险抗灾指挥部,在那儿有一个任总指挥的穿军装的团长,及他的随从,转乘一部军用的救护车。
天气越来越坏,强烈的暴风括到大树倒塌,沿路的电线杆被风吹到东倒西歪,堵塞道路。不过这是一辆在战场时用的越野救护车,尽管有些不太大的树木或电杆横阻路面,此车也照冲过去,因此车上的摇晃特别利害,加上原来已经不太平整的道路,再被强风暴雨吹毁,部分被水淹,坎呵不平,更加使行车困难。
车上有一部军用的战地报话机,此机是方便指挥员能直接同前线联系的。
“噢!堤岸危急,请示首长,如何处置?”从报话机传来的声音。
“想尽一切办法,堵住薄弱地段,挽救堤围,事关堤围崩溃,将关系到整个分场将近成万人的生命!”首长在话报机上说;
“报告首长,麻包袋用完,没有了麻袋,不能装泥沙堵堤,部分堤围开始渗水。
”那边再继续报告。
“如果危急,即时动员立即撤离群众,群众的生命第一,尽快。”首长下达命令,要所有群众撤离。
…………
“有十五个共产党员及共青团员下到有危险的堤围外,用自已的身躯抵挡海水冲击堤围。”沉默了一会,传来了报话机的惊人消息。
“甚么?甚么?十五个党员和共青团员用自已的身体,抵挡强风巨浪来保护堤围?谁的主意?不成!不成!要他们立即上来!撤离,这是十二级强台风,不是儿戏,十五个人怎能同十二级强台风所形成的巨浪搏斗,危险,万二分危险……”首长话还未完,命令还未完全下达,“啊!……毛主席万岁!”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从话报机的听筒内,远远传来断断续续的口号声,及毛主席语录的歌声。
“甚么?喂!喂!说话啊!”首长旁的一个军官呼着话报机,车还在摇摆不定中前进。“首长命令你们,立即离开危险地段,撤离现场,群众的生命要紧。”
对方的话报机没有了回音,除了强劲的暴风呼啸声,远远传来的巨浪声,就甚么声音也没有了。
风停了,雨止了,被狂风暴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树干、电灯柱,以及满地的树枝树叶,和被暴风揭了顶的草棚,同大片大片地倒伏的农业庄稼,更添劫后凄凉景况。但是人们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中,多少个学生痛哭流涕,不是为了暴风雨对大自然的摧残,而是为了那十五个年青的农场青年,为了保护农场,他们在最危险的关头,跳进波涛汹涌的巨浪中,手挽着手,唱着毛主席语录歌,用自已的胸腔,用自已的躯体,抵挡大自然中最凶猛的狂风骇浪,最后,被一个强大的巨浪全部吞噬去了。他们之中九个是男,六个是女,全部年龄最大不超过二十五,最少才十七岁。他们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地去了。堤围也保不住,幸好群众能及时全部撤离,无一伤亡。
这十五个人,十四个是学生。只有一个,刚廿五岁,是转业军人,共产党员,是他们的政治指导员,他带领了他们走上光荣的道路,就像黄继光烈士那样,用自已的胸腔,堵住敌人从碉堡内射出的机枪子弹,为人民,光荣牺牲了,他及他们死得其所,死有重于泰山;但也是他,带领他们走极之愚蠢的、人不能胜天的、不应乱闯的不归路!在他盲目冲动带领下,将这些同样具有冲动性的、天真的年青学生,去完成一些不可能为而为之创举!他没有服从上级的指示,也可能上级的指示来得太晚,当上级指示他们立即撤离时,他们要想离开,已无时间了,太晚了,巨浪已淹没了他们。十五个人的尸体,没有一个能被找到,他们全都被丢到汪洋大海去了。全部成了“光荣的烈士”。
全农场为这十五个烈士而悲痛追悼,为这十五个烈士而哀伤,不少与他们同龄的男男女女,痛哭流涕,泣不成声。这个愚蠢到透顶的政治指导员,带领他们效法刘胡兰那样,在面对死亡时毫无惧色,争取到“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称号。
“张院长,广州有一位领南派画家来我场体验生活,近日有些不适,想请您给他看一下,好吗?”一天,早上职工医院陈院长走到张院长的临时诊室,恭恭敬敬地对张院长说;
“甚么事?”张院长问;
“不太清楚,听四清工作队派人来说是肠胃有点问题,但详细情形他不清楚。
”
“他在那里?”
“在总场招待所,可不可以麻烦您老人家为他出诊一下。”
“甚么时候去?”起初张院长有点不太高兴,习惯地拿下她的眼镜,将眼镜架脚放在口唇上,迟疑了一阵子,她想肠胃问题,不致于要为他一人出诊吧?但回心一想,他是领南派有名的画家,是谁?啊!可能是他,关水日,是一个顶顶有名的领南画家。关水日同张院长有过交情。一个是华南名画家,一个是广东有名的名医,两个同是广东省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也曾同时出席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大家都是当届全国人大代表。她还记起,那年在北京参加人大时,她与他以及部分广东省的其他人大代表,一起接受周总理接见,同周总理握手。周总理还亲切地问她是不是从加拿大回国来的、习不习惯,只可惜她不懂讲国语,后来还是坐在旁边的他,给她当翻译。她想起来,一定是他。
讲起关水日,1962年阳关医院建院50周年。适逢也是张院长60大寿,那年关水日送了一张自创的“梅花”画作给张院长祝寿。她想起了:“何医生,你立即同我一起去出诊。”胃肠问题是内科病,何医生同她去是最适宜。
“好的。”何医生二话不说,即时答应,并作好出发准备。
“啊!您好,关主席,甚么时候到?”张院长到农场招待所,见到果然是关水日,于是先向他打招呼,他是那时省文联的副主席,张院长称他为关主席,是尊敬他;
“噢!张院长,刚到了两天,就病倒了,真不好意思,麻烦院长您来,本来我已经告诉他们不要麻烦您跑一趟,必要时,我可以到医院去请您诊治,怎知他们没向我说,就把您给请来了,真不好意思啊!”他有点歉意地说。
“无问题,你有病,应多多休息。我不知到你也来了,早知你来,我一早就应该拜访。怎样?有甚么不适。”客套话讲完张院长转入正题。
“我来农场第二天,即是昨日上午,先有腹部不适,其后发现大便有血,今天仍大便有血。”他说;
“昨天大便多少次?”张院长问;
“四次,今天至今已三次。”
“大便中除了有血之外,有无粘液?有无经常便意?”
“有,有便意,而大便量不多,而且伴同血便时,有少少黄白色粘液。”
“有无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