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榕树成了村民的一个好去处:但凡生产大队开个甚么会啦,又或是有些个甚么喜庆节日都喜欢聚到大榕树下,大榕树下成了村民的集会必然场所;可在平时,日间青壮后生哥们开田去了,老人在家无所事事,也就坐在大榕树下乘凉聊天,打瞌睡、抽旱烟、下像棋,各适其适。妇女们也坐在大树荫下哄儿子逗女儿。夏天的晚上,这儿也就更热闹,只要没有下雨,虽无灯烛辉煌,却密密麻麻坐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谈古论今,东家长、西家短、是是非非、吱吱喳喳,儿童们东跑西跑,至深夜一切又归沉寂。
生产大队的队部就在大榕树旁,医疗队到达时,大队已为医疗队摆设了一些台台椅椅,大榕树今天又成了医疗队摆档的临时“医疗室”了。
“谁来先,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司徒这位化验师,在这里他的专业技能无用武之地,唯一可做的是维持秩序及登记,摆放好带来的医药用品。
“小孩看病先探热。”金容还是按在医院那一套方法:凡儿科,必先探热的常规去做。
“我要白头婆院长同我个仔睇”
“我要白头婆…”
“我也要张院长睇…”
“你地唔好争,凡系睇儿科仔请排好队,张院长会全部同你地睇。”王瑞喜大声说,人多声大他只好提高声浪。
“成人睇内科,去何医生处,他是专医内科的医生。”
张院长看儿童很快,问几句,在小孩胸背部用听诊器听几下,就转交给王瑞喜,王瑞喜也是如此这般地问两句,讲两下,三扒两拔,开处方,递给锦容或司徒配药了。
其实成年人,也希望白头婆院长给他(她)问两句,或摸一下,似乎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何金水也就接手张院长递给他的病人,也同样地处理了。
人,就是怕开了名,一旦名声响了,他(她)也就变“神”了,所以院长一句话,病人的心理也就安心了,其实病是由何金水及王瑞喜两个人去治好他们。
一大早,由7点多到八点钟到达大蚬冲大队,到下午5点钟左右才看完150多个病人,对于何金水及王瑞喜来说,那是无问题,因为他们都是三十刚过的人,活力最旺盛,但张院长却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虽然在阳关这个地近农村的医院渡过了她的大半生,可是她却从没有像这样亲自下过农村,坐在树荫下,连续不停地工作将近九个小时。
“张院长,近来你是否不舒服?你瘦了,好不好你不必每天下乡,就留在卫生院看门诊。”一天,何金水试着向院长提出。其实下乡不久,每一个人都发现张院长瘦了,都在关心着她的健康。
“无甚大问题,可能是疲劳,腰痛,唔紧要,食止痛丸就好了。”她最喜欢的止痛丸就是APC。
三个星期之后,鉴于有一个边远的生产大队,是一个沙田区:地多、人少、最贫穷,医疗队决定派一个小组下去驻点巡回两个星期左右。这任务又是派到何金水的头上,另外加个护士锦容,两个人打起背包,背着药箱往海门公社大沙大队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沙田区,全大队的农民,九成以上都是住在茅屋内,只有不足一成人有砖屋居住。何金水同锦容两个,来到生产大队大队部。所谓大队部,其实是一间半砖的结构,下层是红砖,上层是用厚厚的蔗苗编搭成二楼的墙,屋顶仍用瓦盖。这个建筑是整个大队唯一的“新式”建筑,它的一边是用来安装了一部辗米机,解决了农民们用谷辗成食米的问题;而另一边,是用来作生产大队部之用。平时整个大队部都是鸦雀无声,因为全部都开田去了,就算有,可能就只有一个会计在计数。至于米机(人们称辗谷厂为米机)多数只是在晚间才开工。老何这次去,是预先联系好,否则白天想找个大队干部联系一下,都有困难。
他们被安排住在大队部二楼,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楼上,金容是女的,就住在楼上的一间用木板间成的小房间,而何金水则住在她的隔壁那个似房不房的空间,因为它是空间,却无房门,这些房也好、空间也好,都没有床,只能是打地铺。楼板也是用单层木板铺成,行起来时,楼板互相磨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力一点整个楼都会摇动起来。
“锦容,你怕不怕?来这样的地方。”何问;
“怕,我很怕,一个人从来未去过这样的地方。”锦容是梅县人,父亲也是梅县的一位医生。她中学毕业时,经全省统一考试合格,进入中山医学院附设护士学校读护士,其后护士毕业就分配到阳关医院内科,一直以来,在内科病房,她也是何金水的好拍挡。当他们在整理好行理,打好地铺之后,何金水见锦容愁眉满面,知到她内心的害怕,故意逗她说话,以便渐渐解开她思想上的结。
“这个地方虽然偏辟,人少,贫穷,但是治安好,无甚么值得害怕的。”何说“你怎知?”
“我只相信解放这十多年来,治安方面是好的,就算在“物质生活困难”(指59-62年)那几年,人民生活这样苦,但是治安还是好的,因此我对此是放心,你也不必害怕。”
“话虽如此说,一个女的,总是担心。”
“你不要忘记,还有我在此,担保无事。”
何金水被派到一个有九个仔女的贫农处搭食(三同户),而锦容则去了另一家有些港澳关系的贫农处搭食。
何金水的那一户贫农,户主夫妇都是一级强劳动力,本来挣的工分也不少,可就是那九条小“化骨龙”,甚么也给你吃个清光。原本这个最怕食番薯的何医生,也只好每餐以番薯充饥,好让全部米粮都给这九个小孩一扫而光。晚上临睡觉前,他们还得点名报到,因为曾经试过一次,其中一个“漏”了返家,第二天早上开门,做父亲的才发现他的一个第四女儿蜷缩在门角落处睡着了。
这个沙田区的生活习惯与别的农村有很大的区别:早上七点多钟就食早饭,饭后他们就去开田,一直到太阳下山,回到家已经是上灯时分,才摸黑煮饭,食完饭,洗脚上床。何医生与锦容两个人,平时一早起来,习惯上食早餐也只是一点点,多了也吃不下。现在改变了,早上吃不进,日间却整整一天无东西进肚,要等到黑齐,才能吃得上第二餐。加上有一个明文规定:四清工作队员日间不容许买零食,就算有钱,也不能到小食店去买个糕饼之类的东西吃。这个规定是他们到达后宣布的一条纪律,规定工作队只能象农民一样的生活,而不能有半点特殊。医疗队在这方面要按四清工作队一样执行。这点对于何金水或医疗队任何人都是一个大难题,也是一个考验。
这天,下着雨,他们两穿着雨衣,卷起裤脚踩着泥泞的小田基。这些田基小路,又湿又滑,这儿的农民,都是赤足,无人穿鞋行雨路。他们用五个脚趾叉开,略略弯曲,可以减少路滑跌倒的机会。可是这两个城市长大的男女,穿了一双雨鞋,怕滑又怕跌倒,只好慢慢地,小心奕奕地一步一步前进。隔得老远才从一条村,走到另一条村去逐家挨户地巡回医疗,送医送药上门。
“大婶,听说你有病?我们是阳关医院来此巡回医疗的,我给你看病来了。”
何金水两人,背着药箱,带着雨伞,拖着满是泥泞的双脚,进入一间充满腥臭味的茅屋。对于这种环境,任他如何难闻的气味,也不能用手巾掩着咀鼻,因为这会增加贫穷的农民与城市知识份子的距离,因此只能忍受着腥臭味,踏进这间深不足五尺,阔不足一丈的小茅寮。
茅寮进门--更正确地说是“出入口”,因为根本连门也没有。这个地方可算是最安会不过,没有盗贼,就算有盗贼,也会行远些去作案,这儿根本没有一样能引起盗贼感兴趣的东西,因而也就无需夜夜闭户,要门来何用!幸好,这是中国的南方,冬天不长,也不太冷。如果真的冬天风大,顶多拿一大扎用来当柴的禾草、或蔗叶放在入口处挡风,比起扎个禾草门还顶用。
入门只有不足三步,就是一张用竹及木板扎成的床,铺一张草席,床上放了一张一年四季都放在此处的烂棉被,发出阵阵霉味。在茅屋的四“壁”,卦满了旧衣服。他们几乎都有一个习惯,衣服从来就不用清洗,从新衣开始,有喜庆时,穿上三两天,如果不再穿,除了卦起--因为无箧,也无需有箧--,旧的衣服,穿了几天,或开田弄秽了,脱去,卦起,穿过另外一件。他们衣服不多,穿来穿去也不过两三件,穿到这些衣服起了镜面,也不拿去清洗。不要以为这里的“水”很贵,不,一点也不“贵”,还挺方便,一出门口,就是河涌,只要行过不出两步的基围,下去就是河,一年到晚都流着河水。还有,本地的女性还有一个习惯,当出外或开田的时候,都喜欢披一块黑头巾,这块黑头巾从少女出嫁时是新的,一直披到五六十岁,只要它不烂,就一直披下去,从不清洗。幸好,这里的妇女都喜欢穿黑色衣服:黑大衿衫,黑裤,黑头巾,穿秽了也不觉得秽。
这里的习惯就是不喜欢清洗衣物,唯一例外,就是婴儿的屎尿布,这是非洗不可,才拿下河去冲那么两三下,好让那些婴儿屎尿冲掉,就算干净。
“我发热已经好多天了,全身骨痛,咳嗽,不想进食。”躺在床上的一个看似中年的妇女说。
“你为甚么不去看医生呢?”何医生问;
“有,我有去墟找啊黄生睇过两次。”
è“黄生是甚么人?”何问;
“他是我们公社的一位中医,给我开了两三服中药,无效。”她答;“好吧,我同你看一下。”
何医生给病人检查,发现她左上肺有明显实变的体征:呼吸音减弱、支气管呼吸音增强、有中、小性湿性罗音,叩诊:左上肺叶呈现浊音,触诊:支气管语音增强,口唇有轻微紫绀及鼻翼煽动,唇边有结痂的疱疹,舌干燥,舌面有焦黑而干燥之舌苔,脉像洪数,一切均符合:大叶性肺炎的指征。
“你患的是一个严重病,应该送你去卫生院留医。”何医生立即决定要将病人送到公社卫生院去,因为医疗队就在卫生院。
“不,我不去卫生院留医。”病人说,而且态度相当坚决。
“为甚么?要知到你现在患的是“外感传里”。你已经不是普通的外感病,懂不懂?”何医生利用了一些中医术语来向病人解释。
“不,我不去。”病人还是坚决地说;
“你得了的是:大叶性肺炎,很重的病,在这里治疗可能有麻烦,到卫生院有我们医疗队的医生,会医好你的病的,不必担心。”何医生还是耐心地去说服病人。
“医生,算了吧,不要再劝她了,她不会去留医生。你有本事的话,就在这里给她医吧,她能医好,算她命大,医不好,也只有认命。”站在一旁一直无出声的一个中年农民,这回出声了,他就是她的丈夫。
“为甚么这样呢?是不是对卫生院有甚么意见?”何医生还想再作劝服,病人因肺炎而缺氧,在这个边远而贫穷的乡村,是无法给她进行输氧的。
“不是对卫生院有意见,也不是对任何人有意见,只是掉不下这个家。”丈夫说。这个不值甚么钱的家,可能对外人无任何留恋的东西,可是对她而言,却是一个宝贵的,甚至生命也放在次要地位的家,她舍不得,离不开。
人同动物不同之处,就是他们有感情。这种感情不因你有钱或赤贫,都一样存在着很丰富的内在情感。不要以为他们贫到裤也无条完整,可是他们对待家庭那份完整而深厚的情操,比起有钱人还要丰富。
站在另一旁的一个小女孩,大概已经有8、9岁,头发蓬松,满面泥污。穿了一条也不知破了多少个小窿的裤子。看上去,这个小女孩挺聪明,她在这条百孔千疮的破裤上,在两个破洞之间,用随手就能拾获的禾草缚在一起,算是“补过”裤窿。这种在何金水眼里只是第一次看到的补裤方法,在这条小小的裤上,有七、八处之多,但是仍未能将“窿洞”全部补好,“补”与“补”之间,又再有穿窿,少说也有六、七处,因此看上去就像将一连串“灯笼”穿在那两条瘦瘦的脚上。看到这么一个小孩,他的眼里禁不住溢出了泪花,他立即意识到不能这样,他强忍着,不让泪水往下流,幸好,茅草屋内光线不足,大概没有谁可看出他的泪痕。
“她要照顾女儿,还养有三头猪,几十只鸭,还有鸡,我白天开田,到晚才回来。”丈夫继续说;
随着丈夫的说话,才留意到满地乱跑的鸡鸡鸭鸭,拉得通地都是鸡屎鸭屎,还有这些小动物吃剩的虾头虾壳,(这里是河冲地区,河网纵横交错,无甚么好食,却可以下河去,捕鱼捉虾)加上大头苍蝇发出嗡嗡声四处飞舞,原来臭气薰天,污糟辣挞就是从这些东西而来。
“她病得这样重,还要她喂猪、养鸭?”何医生有些生气了,“就为了喂猪养鸭,连重病也不去医?”
“不,不是,这些事是我放工回来之后做,但是,这个女儿,她总得要看顾她,你看,前面就是河涌,一不小心跌落河,无人发现,会浸死,她怎能去得安心?”原来她是为了女儿的安全,病重也不原离开家而去医治。
“为甚么不去上学?”何医生再问。
“无钱!”
“上小学是不用交学费的!”何医生是很清楚,因此大声地说,他真有点生这个父亲的气。“再讲,你这些猪、鸡、鸭不是可以拿去卖,换了钱,买条裤给女儿,买书部给她上学吗?”做父亲的无再出声,只是在叹气。从大跃进以后,几年的物质困难,只在近两年来开放了自由市场,生活开始改善些。现在又来一个甚么“四清运动”,人们不知到又有甚么事会在后头了,能说甚么呢?
不错,尽管政府中小学不收学费,但这个生产大队还有不少适龄儿童,宁原留在家里,也不让他们的仔女进学校。落后的思想,使人们认识不到文化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