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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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走出谷底(2)

何金水毫不让步。十年了,文革十年,他处处让步,却处处遭受他的排挤与逼害。他直接支持谭永富与甘涌。有了他,他们才能这样专横,才会这样飞黄腾达。

“你不要嚣张!”他从牙缝内漏出这几个字,悻悻地走了。

病人进行尸体解剖,结果证实三氧化二砷中毒;化验结果,也是同一诊断。这个诊断在有经验的医生,绝对不应误诊得这样离谱!

何金水也将此事告知黄书记。

“你不应在众多学生面前当面批评他,这样他还能建立起他的威信吗?”黄书记说:“你对他提出善意的意见,我同意,但应该讲究方式方法,不能火爆啊!

一连串像机关枪乱扫一顿,能解决问题吗?”黄书记说。

“可是,你知道吗?我眼见一个如此年轻,不应该死的病人,就是因为他粗心大意,死去了,不能挽回了,我的心痛啊!比起我做“牛”时还心痛。做医生,见的“死”人实在太多了,但我的心并没有因此而麻木。我们的职责是甚么?

是抢救病人的生命!威信算甚么?威信是小事,人命是大事。是的,我没有讲究方式方法,我当时已经没有选择甚么方式方法去批评他的余地。我能批评使他知到自己犯错吗?不能!他不会承认的。他的地位转变了,他不再是甘医生,而是甘主任!主任会听医生的话吗?不会的!我只有骂他。我原本是他的上级医生。我有权即时指出他的不是,于是我就像骂一个不生性的忤逆仔一样骂他,在众多实习进修医生面前骂他。就算他不改,也不会让他这种粗心大意,草菅人命的作风,在学生们中间流传开去。因此,我必须以此为例,同学生们讲。今天如此,以后每逢有下一批学生,我仍然会拿此作为教训,同学生们讲通讲透!”

可是甘涌不应拖延病人诊断而致病人于死的事,并无妨碍他的士途,在此事件后两个月,他被升为副院长。而谭永富严重人为事故之后,也正式升为“副主任医师”。他们的事故,完全被内科支部掩盖起来。

何金水的病无起色,日渐消瘦:“你会不会是胃癌?”一次黄书记顺口问起他。

“放心,我是死不了的!”他也随口答:“我虽然无胃口,不能进食,可是每天我“小量多餐”,计起上来,也可以维持我的生命。”

“每天食多少次?”

“起码七次,每次一块咸饼干,或是小半杯牛奶,又或是小半碗粥,这就是我所谓“一餐”的食量及食物。”他以轻松的口吻说:“你不见我工作起来那鼓干劲?还是那样充足,只不过瘦了些,消瘦是无碍的。”

“我看还是请中山医学院陈副教授给你看一下吧!”黄书记关心地说。

“你的意见如何?”何不大理解。按他自己认为看不看都一样,何必多此一举。何医生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对自己的健康根本不在意,得过且过。他注意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我以为如果可以,再开一次刀,或许会好些。”

“这也是。如果是这样,我也无意见。”麦医生手术后恢复良好,休息半年,已上班了,仍在服中药。乳癌并无影响她。

这一届外科来带实习的老师是陈家悦。他是一位中年人,性情开朗。如同其他外科佬的开朗性格一样,说话干脆利落。

他建议何医生到广州中山医学院去做第二次手术。何金水本想如果做,就由陈副教授在阳关医院给做可以了,不必再到广州去。因为毕竟家不在广州,会麻烦些。可是陈副教授认为到中山一院,由他介绍一位肠胃科专家王教授给做。

王教授是亚洲有名的外科肠胃专家。

就这样,他做了第二次胃修改手术,在广州中山医学院附属一院留医了两个多月。总算稳定。出院时体重仍是69市斤。

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突然从广播中传来哀乐:“我们敬爱的伟大无产阶级革命家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这一震憾人心的消息传开了,全国上下为之震动。

同年四月,成千上万个北京市民、学生,齐集天安门广场自发地悼念周总理。

邓小平再度下台,被撤消党内外一切职务。华国锋上台担任国务院总理及党的第一副主席。毛主席对他说:“你办事,我放心”这句话向全国张贴。于是他成了毛主席的继任人。

毛主席于五月及六月份出现两度心肌梗死。七月六日,朱德总司令病逝北京;28日唐山大地震,震动力影响到北京。这次大地震中,死亡人数约在24万左右,是本世纪中国和世界最大的灾难。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影响中国大半个世纪的伟大人物,毛泽东逝世了。

一九七六年十月六日,在叶剑英元帅等老干部的主持下,迅速粉碎了四人邦,逮捕了王洪民、张春桥、江青、及姚文元等四个人。

打倒了四人邦,全国人民热烈庆祝,巡行、示威,尽情欢畅。历时整整十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至此落幕。

一九七六年,成了中国多事的一年。也是中国走向改变的转折点。足足扰攘了十年的文革,这个烂摊子,就从这一年开始,慢慢地收拾,整理。中国也开始走向另一种方向。

“下星期一晚上开一个全院职工大会,同你作沏底的平反,你的意见如何?”

一天黄书记来到内科,找何金水谈话,正式提出了平反的事。

“当然是一件好事,十年了。”何金水说:“我想清楚地弄明白,何谓“沏底平反”?”

“就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一切整你的材料全部作废。”黄书记答:

“当众烧毁,一字不留。”他的答复非常坚决。

“我怎知他们是真正一字不留?抑或避重就轻,烧一些,留重点,秋后算账?

“如果你信得过我,党委会由一个三人成员,组成一个平反工作监督小组,监督从文革以来,凡是你及所有被整的人的全部资料收集,封存,平反大会当晚当众烧毁。”

“可不可以告诉我,三人小组是由那三个人组成?”

“是由我,”黄书记说:“以及新来的林副书记,和地区派来的一位专责平反的专员。这三个人,大概你不会怀疑了吧!”

其后,黄书记召集全部文化大革命时遭受逼害的职工开会,宣表为全体受害者平反及恢复名誉。也同时讲明所有被收集的“黑材料”全部当众烧毁。这一决定当然受到几十位医生、护士、职工、行政干部的欢迎。

当晚,宣布由何金水作为受害者代表,在会上发言。已死亡的叶主任的爱人李兰香代表死者发言。但她不原意,改由李彼得的儿子讲话。

这是一次最多人参加的职工大会。全院职工共有八百多人,加上进修、实习、临时工,超过千人,除了值班之外,出席率达到95%以上,原本在礼堂开会,坐不下,改由在球场召开。会场上有一条大横额写上“沏底清算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平反冤、假、错案大会”,也有不少标语:“为无辜死去的李彼得申冤”、“打倒四人邦”、“打倒江青”、“向死去的叶贵堂主任学习、致敬”、“为全部被逼害的职工沏底平反”、“打倒四人邦及其党羽”……。

“今天我代表医院党委,正式向在坐五十多名在文革期间遭受逼害的同志们、医生们、护士们、干部们致以最衷心的歉意;对因此受屈而死的两位同志:叶贵堂主任、李彼得同志致以无限哀悼。我代表阳关医院党委在此郑重向全体受逼害者宣布,你们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遭受的一切不实收集得来的材料,全部烧毁,不留片纸只字,不会秋后算账。在坐全院除值班之外,连实习医生、进修医生、护士学校学生及临时工在内将近千人可以作证。你们全部工作、职别恢复原来。如果已调动,调回原职;已下放,调回医院;已降级,调回原级。

全部恢复名誉。如今后发现有暗中收集黑材料及秋后算账者,应由党纪国法处理。”黄书记缓慢地,一字一句清楚宣布,受到全院职工热烈鼓掌欢迎。

“我今天在这里说话,是代表我们受害的一群,也是代表我的一家和他们的家庭,以及我自己。”何金水就像一座快要爆发的火山一样,含着十年来不白之冤,开始他的发言:“你们有无想过,一个人,一个平白无辜的医生、护士、干部,无端端突然被拿着“专政棍”的人,冲入你的家庭,当着你的妻子、儿女面前将你五花大绑,翻箱倒柜地抄你的所谓“黑材料”。然后不管你年幼的儿女哭哭喊喊,悲悲啼啼,押解着上万人大会的台上,宣布你是反革命分子!

把你投入监狱,你们想一想,现在就低头想一想,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是甚么滋味!”他很缓慢,声音不大地说着,然后停顿了一下,让听众去体会一下这种滋味,是酸?是甜?是苦?还是辣?“好了,想过未?你们又再想一想,当你们被平白无故拉去游街,戴着高帽子,胸前卦着大牌,加上几十斤重的铁圈卡在你颈上,边行边敲打边喊:“我是反革拿分子何金水”;还有,时不时那些如狼似虎般的“专政队员”当头当脑一棍就打下来。他们不当你是人,只是一头畜生。真的,是“牛”!还有甚么人的尊严!那种滋味又是甚么?你们想一想!”他又停了一下。

“好了,在坐的人,你们都在大马路两旁看热闹。可你们知不知道被你们认为是热闹中的主角,他们的心,是多么凄酸,痛苦!那些“专政棍”一下一下,不知何时,也不知何故,打落来!背部,腿部,还算“仁慈”。打在头部,颈部,满天星斗。这是甚么滋味?想想看!”

这下整个现场静得连萤火虫飞过都听到声音。就在这个环境下,听到一些女性在啜泣,不是一个,对,两个,不,三个、四个……啜泣的声音,此起彼落。

“打倒资产阶级反动线!”不知是谁,突然带头高喊口号,全场跟着。

“打倒四人邦!”全场骚动,大声呼喊。

“打倒四人邦在医院的代理人!”一个带着哭声的女性带头在喊。

在球场的四周,围满了家属、小孩。他们都未睡,都被球场的大会情绪影响着,激动着。

“我听到了有人在哭泣,谢谢你们的同情。可是,在那个时候有无人当众同情我们呢?没有?有,但不敢公开表露出来?对,谁敢同情这些被他们说成是“反革命”的我们!”他又停了一下,喝了一口水,再慢慢地说:

“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我就是有一个不怕死的工人朋友,他在我最困难,别人说我最反动的时刻,那时谁都不敢接触我们,更没有人敢邦助我那孤苦无依的爱人。只有他,他却邦助我爱人到看守所探监。就拿我们医院以张付顺为首的那一邦子人,落井下石,打着下放干部的名,将我爱人,及其他被逼害的人的家属下放。制造妻离子散的人间惨剧!我的一家四口就要散了!我坐监,妻子要赶下乡,两个年幼无依的女儿,如何办?你们教我如何办?如果说我有罪,可是“罪不及妻儿”啊!”他有点泣不成声了,只能用停一下,来缓和自己。

在场的哭声多了,但谁都没说一句话,在听他继续讲下去。

“谁能邦助我?好了,天无绝人之路,一个我爱人过去医好他一家儿女的病人。他只是一名工人。这名“响当当”工人出身的人,他自原收留了我的两个女儿。安排小女到机关幼儿园。要知到如果以我当时的身分,她是不能进机幼的。可是他却敢冒这个风险,成功地为我安排了这一着,使我的幼女有所依托。

而大女儿也就在他家中寄养。否则我的女儿会是怎样?饿死?冻死?都有可能。我真是妻离子散啊!一个本来是完整的家,就这样散了;叶主任则是家破人亡;李彼得逼到含冤而死,这是人间惨剧!是现实,不是讲故事,是在你们旁边发生的事,是在你们最熟悉的人所发生的事,对不对?回想一下吧!是谁导演这出悲剧?究竟这些害我的人,有没有人性?有没有良心?”他摊开了双手,作问在坐所有人的状,其后拿起水杯,喝一口水,继续他的演说:

“他们明明知到我不是反革命,不是特务,更不是间谍,却偏偏拿这些名堂硬是要强加在我的身上,害我不单止,还要害我的家属,儿女,他们的居心何在?他们有没有人性?他们是不是人?”何金水完全没有考虑到这批人正坐在听他的讲话,他根本不去理他们,他从人的良知去谈,从人性去谈。

“有人在利用当时一句口号“深揭狠批一小撮阶级敌人”!于是实行打击一大片。将毛主席讲过95%以上是好人,于是他们就按5%去找他们认为是“坏”的人。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被他们认定了,你就得是坏人。我们不妨按中国6亿人口计算,看看5%有多少?有三千万!三千万个坏人!全国有三千万坏人,这还了得?可是他们就是这样去找。他们有无想过,三千万坏人中,他们都有家属,按每一个家庭有四口人,那就是有一亿二千万是坏人及其家属了。占全国六分之一人还多。还有他们的亲戚无计在内。将这么多人变成了革命的反面,是不是“打击一大片”呢?他们的动机,是不是要将真正革命的动力缩小,扩大了“反革命”的层面。如果真正按他们的划分,超过全国六分一是反革命及其家属,你们想想看,将会是甚么样的局面!”

“我在1965年前,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全院“评功摆好”中,我是内科最多“功”和“好”的一个成员。这些功及好,都是大家给我的荣誉,不是我自封的,也不是因为我有甚么权力,去逼使人们提我的。这些,都是在我们医院内发生的,有档案记录可查。可是一年之后,文革开始了,全部功与好,都是罪过。为甚么会这样呢?是全体内科同事在65年前瞎了眼?抑或是66年后有些人颠倒是非,混肴黑白,唯恐天下不乱地诬告陷害别人?这些人,应不应该有罪?”何金水越说越激昂,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