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永富对于股静脉切开完全是门外汉,这个公共卫生系毕业生,在他的专业而言,无需知到得太多这方面的知识。可是,在专案组调查何金水病案时,不时在一些抢救的病例,尤其是对于出血性休克、严重失水性休克、以及部分感染性休克的病人,他的病案其中不少都有应用股动、静脉切开的纪录。而且十有八九,都能抢救成功,从来没有失手。当时查他的病案时,真有点令他失望,他很希望在这类病例中找他的岔子,以便加多他一些罪状。可是十多年经过他抢救的成千上万份病例,就像在豆腐中找不到鱼骨头那样。因此,他很肯定,这是一种成功的办法。他不知向谁去请教,也不原意向任何人请教,一个医务科长,一个内科副主任,怎能告诉别人,连这样简单的股静脉切开都不懂,还能当医务科长及内科副主任?不!不能!能懂他心事的只有甘涌。但甘涌也不懂得做,因为甘涌从不做任何麻烦事的。抢救病人时他只“按常规”。成功,是你命大!失败,是你该死!
今天碰巧有这个病人,何不拿他来试一试:“一个如此简单的手术,仅仅在腹股沟中点处作皮下切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那条下肢最大的静脉。”谭永富心想,这是一种易过借火的手术,毫无困难。
护士秀英拿来急救包,以及为血管切开而备用的消毒胶管和一切用具。谭永富装模作样地戴上消毒胶手套。在病人左侧腹股沟进行碘酒、酒精消毒,铺上手术用的消毒孔布。然后用半月形弯曲的血管钳钳着的血管针,右手拿着丝线,在血管针的针孔上穿线。不过,在旁的小钟看到这位主任手震得很利害,一边发抖,一边穿针,穿来穿去,线头就是对不上针孔。好不容易,总算穿成功了,他才舒了一口气。
“糟糕!”他突然心想起,这次他做得太过仓促。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做这类手术,不应这样鲁莽,应该先看一下书:“我为甚么要这样急呢?这个慢性病病人,就算今晚不做,明天再做也不会迟,先看一下书,参考参考才是!”他有点儿后悔,但回心一想:“也好,今晚做,无人知,做好做丑也只有自己知。”于是,他放心了,自然手震也少了。
先注射了1%Procain15ml作局部麻醉。这个瘦骨鳞峋的腹股沟,原本非常清楚地显露他的皮与骨,但是一经注入15毫升局麻药物,局部肿起,他摸不清楚股动脉在那里,股静脉又在那里,他有点心慌,但还努力镇定自己。左手拿着镊子,右手拿着手术刀,沿着左腿腹股沟中点切下去。
他切开了一个只有1公分大的垂直切口,他先用一个血管钳钳着切口的一侧,钳好之后,把它放下,另一侧自己左手持另一个血管钳钳着,将切口拉开,右手拿着第三个血管钳在切口内分离皮下组织,达到底部。
“为甚么不见血管?”他心想。继续右手在工作,在分离组织。可是,这个仅仅只有1公分大的切口,塞入一个血管钳,几乎将整个切口填满,视野完全看不清内面的情况。
“给我射灯!”他开始心急。其实射灯早已对准手术区。这个1公分大的手术口,被血管钳及他另外一只手阻挡着,光线进不去。
“手电筒!”他又再叫。因为切口在渗血,他要立即找出出血点,来结扎血管止血。
秀英拿着手电筒,避开他的阻挡,光线进入手术野。谭科长用纱布吸干已渗出的血液。总算找到出血点。他立即用血管钳钳着出血部位,并且拿来丝线开始结扎。出血总算停止。
护士室内的时钟已经打响了九下,说明已是晚上九时。时间过得真快。
“怎么?九点钟?那么晚?”他记起今天晚饭还未食。本来他打算在医务科下班以后,先到病房去巡视一下。刚巧巡视完,一切正常,正想回家同老婆子女共聚天伦,就碰上这个该死的老TB。弄到现在还是半天吊。
继续找寻股静脉。他又后悔了:“唉!股静脉你在那里,为甚么找不到?”他一边想,一边后悔不先找一下书,参考参考先至做。现在怎样收科?难道在那个完全不懂事的钟银钳面前说:“我找不到血管,关掉手术!收档!”这会给那个傻小子去讲闲话,传开去,会笑丢牙,我的面子往那里搁?
“啊!我为甚么这样傻!”他像发现了甚么似的,心里在笑自己:“真是!这样细的切口,当然难找到深藏的血管。”原来他发现了自己做错了:切口太细。于是,拿了把手术用剪子,将切口上下扩大至约3-4CM,比原来只有1CM大了三至四倍。
切口扩大了,手术野清楚了,于是他慢慢地分离组织。当他分离了周围的组织时,整个手术孔都看到内面的情况。他高兴了,发现了一束由上往下行走的组织。“对,那是血管!”
正常时,很容易辨别出动脉与静脉。因为静脉血是蓝黑色,而动脉血较为鲜红。股动脉会搏动,而静脉不会搏动。这种最简单的常识,只要是略懂一些卫生常识的卫生员都清楚。可是这个病人因为外周循环不良,虽然临床上未有明显休克的现象,可是也接近休克的边缘。加上几个钟头在他身上摆弄,因而从他血管的血液充盈度来看,远远不及正常人。所以不管是动脉,还是静脉,一下骤看起来,都是比较苍白。这位医务科的科长、内科副主任,身为高职的医务人员,却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手术,第一次见这样的手术野,也没有考虑清楚那一条是动脉,那一条是静脉。于是,拣了一条最粗的,容易切开的血管,就认定那是“股静脉”,一刀切下去。小小的刀孔,血液未有溢出,于是他用剪刀,加大了切孔。
突然间血液从那个新切口喷射而出,正好对正他的口罩、眼、额,都是鲜红红的血。
“啊!啊!甚么!甚么!为甚么会这样?”他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切断了动脉!”在旁护士秀英说了一句。
“快!快!邦手邦手!”他叫小钟。于是一直站在旁边的钟银钳立即戴上消毒手套,拿起消毒纱布,往出血的动脉处加压、堵塞。
谭永富虽然是公共卫生系,而不是医疗系毕业。但在读书时基础科是有解剖学学习的。因而对基本的解剖知识,他应该非常了解及清楚。可是,毕业这几年,都是在“搞运动”,都是全神沉浸在“整人”的“政治运动”中去。完全脱离了临床工作,也脱离了临床理论,更没有将一些基本理论的书籍那怕是片刻望一下。完全没有,他完全脱离这些。可是他却沿着一条公式:运动-入党-升官-飞黄腾达。就这样他步步高升,平步清云。他觉得他根本无需要读甚么书,只要政治上够红,咀巴能说会道,加上本身“根正”,足够了。那些书呆子,读那么多书,到头来还不是要去做“牛”!
可是,今次,他碰到霉头了。他不清楚股动脉同股静脉的真正准确位置,他记不起股动脉应该在腹股沟的中央,其外侧是股神经,而内侧是股静脉。将动脉误以为是股静脉,切开了,还不够大,于是第二次再切多下,切断了,血液就像开着了的大水喉那样地喷射而出。
“请甘主任来!”时钟敲响了十二下。病人开始烦燥了。他只得叫秀英速速请主任来处理。
甘涌来到,也傻了眼。怎么会搞成这样!这个病人完全不需要作股静脉切开!
没有任何作股静脉切开的适应指征与必要性。但甘涌清楚,眼前这个人是得罪不起的。虽然在业务及行政职务上,他是主任,高他一级。但他是他入党的介绍人,又是党委成员、内儿科党支部的副支部书记,更是医务科长。他甘涌有几多个胆!他只能为他粉饰、为他掩盖,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甘涌也戴上手套,先拿起血管钳朝着涌出血液的伤口钳去,企图将出血点夹住。一次、两次、三次……,都失败,血液照旧涌出。
在病人床旁,一块一块沾满淋淋鲜血的纱布,堆了一个满满的字纸萝。也堆满了床上的弯形腰盘。整张病床都是鲜血斑斑,鲜血还是继续不停地涌出。病人处于迷蒙状态。
“立即补液!”此时,甘涌才想起了病人一直未有补充血容量:“量血压、输氧……”
护士上夜班同下夜班正在交接,下夜班护士雅萍上班,立即接手执行甘主任交带的口头医嘱。
“脉膊很弱,血压测不到。”护士雅萍报告。
“加快补液,准备输血,甚么血型?”甘主任说;“未验!”
“甚么?未验?”他真想发皮气,要是在别的场合,他已经骂人了。今天他耐着性子,忍着气:“立即验,准备输血,血未到前,注入右旋糖酐500毫升。”甘主任命令。”停了一下,他说“给我麻醉药!”
“多少?”钟医生问。
“1%Procain40ml”甘说。
甘在病人的下腹部进行局部麻醉,迅速将病人的腹股沟切口向上扩大至下腹部。他的企图是想在下腹部找寻髂外动脉。能够找到髂外动脉,就可以止住股动脉出血。
股动脉是来自髂外动脉进入腹股沟。是下肢一条最大,也是最主要的营养血管。而髂外动脉是由髂总动脉分出。髂总动脉直接由腹主动脉分出两支,一支在左,一支在右。分别营养骨盘以下及整个下肢的血液供应。再上面是胸主动脉。整个血液循环中,血液由心脏出来,经过主动脉弓入胸主动脉,过膈肌到腹主动脉,髂总动脉,髂内、外动脉,股动脉。因此股动脉是一条很大的动脉。
血液直接经由此血管大量流出,很快就影响心的供血。加上病人原本就血容量不足。
流出的血液似乎减少了。因为不断局部加压,加上血块的凝固起了些作用。但出血少了,不等于出血停止了。甘涌仍然未找到要找的髂外动脉。
其实,甘涌应该不会找到这条髂外动脉。因为这条血管是深深藏在后腹壁。如果要找到它,必需在手术室内,将腹部切开,搬开肠管才可找到。不可能在病房内如此简单的环境下,加上不是外科专业的甘涌所能做得到的。最多只能在腹股沟旁处找。
他们早就应该请外科会诊,由外科医生去接手处理。但,这样一来,事情立即会被传开,想将真相掩也掩不住。事情闹大了,到时医务科长、主任等职位可能都保不。不!不能请外科佬!
时钟打了五下,病人呼吸趋微。谭永富、甘涌、钟银钳都满头大汗。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太阳升起了……时钟敲响了七下……上班的医生、护士来到了病房。
输血的血源总算找到了,配血完成了。
抢救仍在继续。就在刚开始输入血液时,病人停止了呼吸,随即心跳也停止了。那时是早上七点五十五分。
这是一起非常清楚的严重人为医疗事故!
甘涌在交班时宣布:“有关昨晚的事,任何人不准向外泄露,否则纪律处分!
”
病人死亡证上写着:“晚期浸闰型肺结核合并感染,咯血,全身衰竭,休克,经抢救无效死亡。”
病情记录内,对于切断股动脉一事,只字不提。但护士记录内却记上:“股静脉切开时,误伤股动脉导至出血约1800毫升。”
何金水清楚地了解了详细情况。当然是从当班护士秀英口中说的。虽然甘涌规定“不能外泄。”不过,纸包不住火。甘涌的“纪律处分”吓不了任何人。秀英虽然不是“小广播”,却也有她的良知。明明是一个慢性消耗性病人,却为甚么要将他来作“靶子”练习股静脉切开?在自己不熟悉的情况下,直接导至病人死亡。这是不应该的。秀英偷偷地,详细地,全盘地讲了给何金水知。
两天之后,何金水于晚饭后到黄书记家里。正在步入他住的宿舍,登上楼梯时,刚好与下楼的甘涌打个对面。何金水心知:“他比我早,可惜我迟了一步”。
“黄书记,我是来向你反映谭永富的严重错误,导至病人于死的。”何金水一进到黄书记的屋内,坐定之后,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
“你是如何知到的呢?”黄书记问。
“我在病房留医,抢救时太嘈,于是我到病区护理室去,所以知到。”老何撒了一个谎。他不原意说这是秀英告诉他的,以免连累她。这个谎言完全可以行得通,因为黄书记是不会去调查这些事情的真实。反正他当时留医,楼上楼下,随时走动。而他们在抢救,谁都不会注意到有人在护理室。何况这个人也是本科的医生。就算见到了,也不会在意。
“你的意见怎样?”黄书记问。
“这是一个严重的人为事故。”何医生说。
“你不要报私仇啊!”黄书记说了一声,似是警告,也是在提醒。因为站在何的立场,最易被人第一个印像:就是“公报私仇”
“黄书记,你怎能这样说呢?你是党委书记!医院第一把手,你不主持公道,反而说我是“报私仇”,这不对啊!”何直接了当地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