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金水仍是以搓灰为主。因为防空洞必需一边挖洞,一边砌墙,而砌墙用的不是单纯的灰,而是用高质量水泥灰沙,以保证防空洞的坚固,这是防核武、化武,而不是防常规武器。单纯用普通的灰沙,应付不了原子弹。
由于医院大只佬不多,加上砌墙的泥水师父不够,那个赵老九的功夫亦差劲,因而,老傅在附近的新镇公社,请了一班“泥水仔”。这班原是农民,现在也是泥水佬的年青人,来到医院邦助做防空洞工作。他们一共有十个人。这些人工作速度快,何金水一个人搓灰,要应付这十个人用水泥灰的量,本是十分吃力。但何金水真不愧是一个有能耐的人。以一个医生,转而做泥水工,却能完全跟得上他们的速度,保证他们的工作不会迁误,又搓灰,又翻水泥沙。当搓好的大量灰沙时,用手推车用灰斗送去分给这些新镇仔,又是另一重劳动,他们也整天叫着你:
“老何,递砖!”这个叫。
“老何,水泥沙!”那个叫。
“何金水,快快,灰沙!”
这个小工,从不拖欠,即时送到。
一旦当砌砖稍空些时,“何金水,搬泥!”那是发叔在叫,因为挖出来的泥,要立即用手推车推走。
这项工作也是何金水的工作。其后,因防空洞工作太多,也将王瑞喜从病房的杂工抽调出来,做防空洞挖泥及推泥工作。
赵亚兰只做筛沙,因她本人身体不好,有高血压。故此只做轻工,将沙内的小石块筛出,只是整天站。她工作太慢,供不应求,其后,也将另一个右派分子张霭玲调来协助她,两个人筛沙。
挖这两个防空洞的速度很快。几个月的工夫,完成了。但是上头来检查:不合格。因为选地方不对。这个地点的优点是近医院,可以即时走进防空洞。但是缺点是整个洞低于水平线,任你下多少水泥,迟早都会渗水,水浸。这个防空洞,只会变成养鱼池!
医院“人防工事办公室”也考虑到这点。于是每一个防空洞加一个抽水机。一有水就开机抽水。不过,这不是办法。检查人防工事的专家提出:要是打起核子战、原子弹丢下来,电力中断,可是渗水是不会因为打原子战争而停止的。
成千人在里面,不被那大量渗水浸死才怪!
大量的人力不计算在内,光是砖头、木料、灰沙、高质量的水泥,全部浪费了。这两个防空洞,不久成了“养蚊池”。因为渗水之后,大量死水,是蚊虫最好的滋生地。何金水心想:“如果比着我,这是一个养乌鱼、生鱼最好的地方!”
医院那两个防空洞检查不及格,于是转移到海关后面的小山丘处开辟另一个更大的“山洞”。这个山是市人防工事指挥部指定阳关区的防空洞地点。只是医院初时强稠医院的特殊性:
“警报发出,病人不能走得太远,只能就地去附近的防空洞。”因此坚持在医院挖洞。现在证实那些洞不能应用。不得不同意市人防工事的建议,改到海关后山去挖。
“今天是准备打核战争,不是常规战。美帝苏修如果用核武器,也不是用普通飞机飞来丢炸弹。而是用远程导弹。虽然远程导弹很快,但总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足够我们进入防空洞。因为我们国家现在也有“预警系统”,当美帝苏修发射远程导弹开始时,我们的预报系统即已测知而发出警报,人们即可以有充足时间进入防空洞。”这是人防工事办公室给医院的解释。
医院距离这个山洞,平常需时约十分钟左右才能到达。如果病人行动不便,需要更长时间,这是最初医院不原意的原因。不过,要是真的打起核战争,远程导弹飞过来,也需一段颇长的时间,有秩序的疏散,还是可以的。当然现在已别无选择。
这个不大的小山,四面八方已经有其他单位在挖,医院也占了一个大的位置。
尤其是作为战时地道医院的规模来计划开挖。包括:病房、手签室、药库、一般人的防护等等。
何金水他自己笑称自己从一头“牛”,变成了“穿山甲”。他的体格,一天比一天更健康,肌肉一天比一天更发达。甘涌、谭永富他们的企图似乎不太灵验了,他们希望折磨可以使他凋谢。可他真是贱骨头,越是折磨,越是拙壮结实。
何金水的健康一向很好,这是因他长期以来对运动的爱好,长期以来游长泳所带来的结果。这位矮矮的身躯,肌肉红中透黑而结实。不过,有一点是他美中不足,就是从学生时期已有的胃病,仍不时隐隐作痛。他知到自己从那时起已经有十二指肠溃疡病。这种病每于工作时间长、或精神紧张及繁忙时,它就作怪,就会发作:早上作闷、呕酸水,饥饿性痛等等都来了。甚至大便呵黑屎这种胃出血症状,也不时产生。不过,何金水的生命力强。对于黑大便,他视若等闲。除非不停出血,引致头晕,血色素下降,否则,他是不会去理会它。
他非常清楚,慢性小量出血是无问题的。他的骨髓增生非常良好,他的血色素及红血球数量正常,小小出点血,还可以剌激血球增生。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营养,充足的造血源料是无需大惊小怪。由于经常疴黑大便,在学生时期已经有了,他也习以为常。那时是1950-54年期间,反复胃痛、胃出血只能是对症治疗,毫无特效。那时上药理课,实习如何制造氢氧化铝合剂(AluminiiHydroxydumMixt.)、复方颠茄合剂(Mixt.Belladonna)时,他就是这样吃这些自己制造的制酸、解氢药物,来控制自己的胃痛,保护胃粘膜。胃痛少了,胃出血停止了。但并非治好,在吞钡X光检查时,十二指肠中的溃疡依然存在,而且一次比一次扩大,变形。不过,当时医学上仍无办法去解决这个常见的疾病。
50年代的医学,在中国,是向苏联老大哥学习,因此当苏联提倡组织疗法时,这种疗法,在那时的医学界被认为是新鲜事物,有条件的医院都在推广。老师也在教授组织疗法的原理:是利用动物的部分组织,埋藏于身体内,产生了剌激,而达到调整大脑皮层的作用。然而,这些组织如何达到“剌激”,如何产生调整大脑皮层?说得很含糊。不过,那时是学生时代,有些不明白,糊里糊涂地随大流,过去了。于是他也去他的实习医院--省人民医院内试做“组织疗法”。
50年代,省人民医院是广州一间最大的医院。他学习的后期临床课老师80%以上都是由省人民医院的主治或主任医师担任。这些既是老师教授,也是医师,在他的左胸壁埋藏一块经过处理的动物“脾”组织。一次、两次、三次。似乎效果不甚理想。被埋藏的组织化脓、感染,但胃照样痛,出血仍然时断时续。当然他照常上课,照常学习,没有因为那“小小的胃病”而影响他的学习情绪。也没有影响他同同学麦惠珍的恋爱发展。
1954年毕业之后,他被派到阳关医院工作,也开展了组织疗法的研究,成立了一个组织疗法研究小组。将组织疗法的适应症扩大了。包括胃及十二指肠溃疡,慢性胃炎,支气管哮喘,过敏性鼻炎,慢性过敏性皮炎……等等多种疾患。组织疗法的方法也改进了,由用埋藏组织法改为将动物组织制成组织注射液。每次2CC的组织注射液,比埋藏组织好多了。最低限度没有因为埋藏组织所产生化脓感染所带来的不适。虽然说这种化脓感染是产生疗效的一种强大的“剌激”因素。但化脓感染毕竟不好受。但是注射组织液就没有这种敝端。
经过一个疗程、两个疗程、甚至三个疗程的注射,似乎依然如故。X光下的病灶毫无改善。
加上,医院的工作太忙。每每为了抢救病人,废寝忘餐,食无定时,已是经常的事。以他的个性,在工作时,在抢救病人时,一切个人的事,都会抛诸脑后。因此很多时是两餐归为一顿吃,这种长期食无定时,已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而他的“大食”,是全院出了名的。他喜欢吃酸、吃辣、吃硬、吃脆、以及生、冷他都毫不顾忌。总之,生活上一切“坏”习惯,这位内科医生都兼而具备。
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对自己身体毫不注意。他是一个医生,是医别人而不是医自己的。对别人的治疗,无微不至;对自己的健康,却绝不介意。
就这样,胃痛时,在病房随手拿些胃痛药吃下去,止痛了,就算。大便黑色,也是拿些保护胃粘膜的药吃。幸好,从未有过大出血。
他治疗、抢救了不少胃病、胃出血、大出血的病人,但就是没有注意自己的胃病、胃出血。他不同别的医护人员那样,别的医务人员见多了别人的病,也怕自己患病。可他见惯了别人的病,反而见惯不怪。
别的医生劝他:“老何,注意身体。”
他反而笑着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事,避也避不了,怕它作甚?
你越怕它,它越会欺负你!”这个曾经在自己的血管内注入过肝炎病毒,注入过葡萄球菌而死不了的人,似乎越来越对死神蔑视。
挖防空洞的强劳动,对他的体质完全毫无问题。每天劳动反而有规律:开工、收工,有一定的时间,吃饭休息,都是按工人们的作息时间。对于他,是一件好事。最低限度比起做医生24小时负责制来得规律得多。胃痛也少了。但不是完全没有。只是在胃痛时,已经没有了在病房工作时那样方便,可以随手拿到胃药吃。
“大肚腩,你在做甚么?”一天午间饭后休息时,他躺在一块床板上,拿出针灸针,给自己的下肢擦酒精。肥娟姨行过,问他。
“你看一下便知。”他不直接答。
“啊!我知嘞,你做针灸!”肥娟姨虽然是个厨房煮饭婆,但是在医院听得多,也知到一些知识。
“对啊,针灸。”何答她。
“无端端做乜野针灸?”
“我胃痛,自己同自己针灸。”
“针灸都可以医胃痛吗?”她好奇地问。
“当然啦!”
“你做乜唔去找医生睇下?”
“我为甚么要去找那些医生睇?除非我病到唔郁得,否则,我不会去找他们。”
何金水不原意去求他们。虽然不是所有医生都同他作对。但他不希望他们知到他有“病”,那怕只是胃痛那么小事。
何金水继续说:“娟姨,你见到啦,叶主任当时的病是那样严重,他们都不理他,只是拖他,最后“死于癌症”!谁也不会去追究一个死于癌症的“牛”是怎么死的!这样死,是谁的责任?谁都不用负责!活该!何况我只是胃痛!他们会说你诈病,何必呢!”娟姨无再出声。
何金水用针,剌进了双足的足三里穴,并且用手捻转。其后,再用右手,给左手的合谷穴下针,也捻转。完了,留针。在旁也有一些新镇的泥水仔。他们叫他们是新镇仔。
“老何,针灸可不可以医鼻塞?”新镇仔阿富问。
“当然可以啦!一针包你鼻通。”何答。
“哗!真定假?有无吹牛?”阿富说。
“唔信,即管试下。风水佬呃你十年八年,现在是食猪血,呵黑屎,当面见功。其实比起食猪血还要快。食猪血呵黑屎,还要等到明天。可是针灸医你鼻塞,即时见效,不用两三份钟。”何金水知到阿富刚刚感染了风寒鼻塞.这种鼻塞是最易治疗的。不比同过敏性鼻炎的鼻塞。因此,他很有把握地说。
“甘好?我唔信。我要试下。”阿富不信。
何金水给自己身体上的针拔去。
“好吧!我给你扎针。怕痛吗?”何问。
“是不是很痛?”他有点怕了。
“怕甚么?生人唔生胆。”在旁另一个新镇仔区仔哥说:“又想试,又怕痛。
正一系又姣又怕痛!”
“好吧,来就来吧!”他似乎经不起别人“激将法”,鼓起勇气。
“不用怕,你唔见我自己同自己扎针吗?你见我有皱一下眉头?没有呀!这就是说不痛的。当然,有些怕痛的人,会说:有点点。有些不怕痛的人,觉得入了针还不知到。就这么些,痛甚么!”何有点生气地说:“怕就别试,不怕就来。”何金水大声地同他讲。吓一下他。
何金水同这班新镇仔之间毫无隔阂。这班贫下中农的年轻人,同这条未定性的牛,也毫无拘束,不会因为他是牛而歧视他。他们之间有讲有笑。在防空洞内没有阶级,不分彼此,更无斗争。何金水觉得无做医生,有不做医生的乐趣。同贫下中农接触有同贫下中农接触的乐趣。这种乐趣,就是没有尔虞我诈,因此,何金水可以大声地同阿富开玩笑。
新镇仔中的区仔哥是他们之中的组长。是一个廿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较沉默,有主见。虽然年纪不大,但在挖防空洞时常同老傅商量,出些主意,而这些主意也常常被老傅接纳。
不过,他虽然沉静,却也很有幽默感。
何金水同阿富下针,在旁围满了挖防空洞午休的人,那个看牛队的队长发叔也站在一旁看热闹。
“这是迎香穴。”他下了双侧迎香。
“痛不痛?”他问。
“不痛。”
“痹不痹?”何给他捻转针柄。边捻转边问。
“痹,痹呀”他说。
“痹到边?痹到鼻吗?”
“到了,到鼻嘞!”阿富说:“哎呀,鼻通了,不塞了!”
他一边说。但何金水却观察到他的面色突然变得青色,口唇由红变白,由白变紫。
“睡低!平卧!”何金水立即让他躺在他原来坐着的长椅上。并且即时拔针。
在场的人,还未知发生了甚么事情。只见他面青口唇白,额头出汗。
“甚么事?”区仔哥问。
“无事,是晕针。”何说。“这是常有的事,尤其是对于一些紧张的人,更加容易发生。”他摸一下他的脉搏,89次/分钟。
阿富躺了一阵,面色转红了。手也变暖了,围着的人也松了口气。
“他为甚么会晕针?”区仔哥问。区仔哥是一个凡事都要问个为甚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