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个医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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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从黑暗到天明(23)

“晕针是针灸中最常见的并发症。最常见于初次针灸,而又对针灸过分紧张,或是恐惧的人。因为这类人,神经已经处于高度警戒,针下去之后,他的神经反应增加,导至交感神经过度兴奋,血管收缩,面色青紫,四肢冷冻,出汗,晕眩。这就是他刚才所见。”何答。

“甘唔系好危险?”另一个新镇仔阿财问。

“那又不见得。看你能否及时发现。就拿阿富来讲,当我发现他面色转变,即时叫他平卧,休息一下,缓过来了,就无事了。当然,如果不注意,跌倒地上,那又当别论。所以,凡是教针灸学的人,一定要教他们的学生懂得观察晕针,懂得及时应付,应该无大问题的。”

“晕针多不多见?”阿财再问。

“不多,大概不超过百分之一。”

“能不能预防?”

“可以。刚才是我疏忽了。因为我看他那么大件,身体那么强壮,忽视了他的紧张情绪。要是在病房、或是在门诊正式看病时,我是不会这样忽视的。这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教训,即是说,凡第一次针灸者,不管他的体质如何好,最好是让他平卧才下针;另外,凡是已往未有过针灸,对针灸无认识者,解释工作,必不可少;第三是不要在饥饿时下针;第四是不应在室外寒冷的地方下用针。饥饿、紧张、害怕、疲劳、寒冷,都是晕针的因素。今天的情况,再加上那么多人围在一起,你们在起哄,也是增加他精神不安定,而引发的一个诱因。”他又像一个老师在给学生上课那样讲开了。

“不过,他的鼻塞好了,对吗?”区仔哥问阿富。

“好了,无塞了,还是值得的。”

“我有一个故事,你们听不听?”何金水讲开了,还想讲下去。

“甚么故事?”阿财问,他是一个高中毕业学生,刚好碰上文化大革命,无工做,回乡去务农,这次随泥水队来到阳关医院。

“也是一个晕针的故事。”

“听!”所有的人,异口同声地答,反正休息时间未完,坐在防空洞口,正好是一片竹林,夏日的闷热,正好被那竹林挡住,而且竹林还不时扇起一阵阵微风,简直是透心凉。

这个防空洞是用“风炮”(气枪)来打松山泥,挖通这个小山。在防空洞口旁,搭起一个小竹棚,放有一部电动马达,这部马达是用来发电,推动风炮。这部马达,是由郑红宝负责管理。洞口及竹棚周围,散满手推车、灰斗、泥水佬一切用具。另外还有一个大的灰池及搓灰地。现在,这班“穿山甲”,就是在这间竹棚下,竹林下,听着何金水在讲故事。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姑娘找我看病。病是看完了,也给她开了药。她突然问:

“何医生,我手指有点麻痹,可不可以医?”

“怎么个痹法?

“右手,从手前臂开始,向下直到食指及中指。

“我给她检查一下,原来是正中神经麻痹,可能是手腕问题。我告诉她,这可能是一种叫腕管综合征所致。

“不过,腕管综合征多见于中年以上的人。而眼前这位女士只不过22岁。年纪不大,如果是腕管压逼,也可能只是一时性的炎症。于是我问她,手部有无外伤或扭伤。

“有,一个多月前曾扭过,去找跌打医生,好很多,但是近来发现经常麻痹,痹时都是沿着手的正中向手指放射,很不舒服。

“我的诊断是正中神经麻痹,原因是外伤所致。提议她针灸。

“针灸可以吗?

“可以。

“食药好不好?

“针灸最好,食药是放在最末的考虑,如果你怕针灸,或者可以物理治疗。但,我还是建议你用针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针灸痛不痛?

“入针时,可能有少少蚁咬样痛,有些人的耐受力好,入了针还不知。

“既然医生推荐,那就试一下吧!

“不用怕,不痛的,很快就好的。

“我当时一边同她闲谈,一边入针,真的入了针她还不知到。我给她针的穴位是内关穴透外关,强剌激,她的针感很强,一下子就感到如触电样,直达手指,我再给她另一针是阳池,再一针是大陵。她觉得初时是中指、食指及无名指有明显针感,麻、痹、酸、胀都齐。其后留针。

“病人是坐着,就在门诊的内科诊室坐着。那时是将近下班时候,病人不多。

因此。一边留针,一边同她闲话家常,她工作是在中国旅行社,讲她在旅行社接待一些归国华侨的故事,讲得兴高彩烈。20分钟过去了。也曾给她作过两次“行针”(用手在针柄处捻转,使她产生针感),行针时她照样谈吐风生,并无样不适。

“20分钟过去了,我同她拔针,一边拔除针,一边在夸她:“你真好野,坐在这里针灸也不会晕针,还谈笑风生。”我话口未完,眼见她面色立即转苍白,鼻尖出汗,口唇发紫。我心想:不妙,晕针!立即扶她上诊床躺下,拿张毛毡给她盖上。当然,很快她也好转了,面色转红了。”故事也就讲完。

这故事告诉我们,有时晕针会在针完之后发生。其实这一病例,如果在做完之后,不立即赞她,可能会无事,糟糕在于“你好野,不晕针”,这句话,令她产生即时害怕,激发起她的神经反应。

“老何,你甘多经验,可不可以教人?”阿财这个学生哥想起了学习的兴趣。

“教是教,不过,如果将来又来一次批斗我时,会说我带你们走上封、资、修的反动道路去,又多一条罪状!”何金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怎么会呢!”区仔哥说:“那些人,食碗底,反碗面。真正贫下中农的本质,不是这样的人!”

“放心啦老何!我们不是这样的人,教晓徒弟不会饿死师父的!”

“唉!话是这样说。我在海门公社教的那批学生,也是百分百的贫下中农子弟,在我面前老师前老师后,恭恭敬敬。但到头来,他们批斗我。当然萝,上台来指着我的鼻尖斗我的人,只是其中的一两个。但这已经使我够受。我全心全意教,他反咬我一口。人性完全被扭曲。我不能忘记,但能怨谁呢?我敢保证,这也不是出自他们的内心!”何金水说。

挖防空洞时,有一个好处,他们可以言论自由,没有人打你的报告。虽然发叔在,他只是不发一言,不参加意见,但绝对不会向专案组揭发。这几年来,大字报、批斗、游街、……不但是见惯了,而且在人们的心目中,也厌烦了。再讲被捉去游街、批斗的人,有那个是真正的坏人?至今仍未找到一个。全部入牛栏的人,到头来,都是那句:“事出有因,查实无据”结论,放了。写得哄动一时的大字报,有那件事是真实的?没有。这不是诬蔑!?

发叔不是这样的人。发叔是一个老老实实的木工。起初,他怀着一种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用工人阶级的观点,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去悍卫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成果,因而以为那些被大字报“围攻”的人,被大字报猛轰的人,他们对新中国怀有刻骨的仇恨,就是沏头沏尾的资产阶级的代言人,他们每时每刻企图颠复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正的国家,走回资本主义的道路,走封建主义、修正主义的道路。这样,激发起他对阶级敌人的满腔仇恨。为了维护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他积极地参加了专政队。也积极地对那些阶级敌人进行无情的打击,坚决镇压。

但是这些年,拉了那么多条牛,也斗了那么多人。这么多朝见口晚见面的医生、护士,医院的骨干,院长,干部,被斗了,拉去游街了,甚至也有人被打了(发叔是不打人的),到头来,一个“阶级敌人”也无掀到,他们甚么罪也无!“我阿发岂不是助纣为虐!”。因此,他渐渐地觉悟了,觉得自己受骗了。

“我为甚么要去拉人?”他自问自地反省:“我有甚么权力去拉人?我为甚么去令到他们妻离子散?我为甚么制造人间悲剧?这是多么悲惨的事!这些悲惨的事,有我一份!”这个老实的中年人内心越来越感到不安,内疚!

他回想起一幕幕被他在最初拉去的人游街时:何金水的家被抄,他的年幼无知的女儿那种惊惶无助的神情;他也想到叶贵堂家中时,他的儿女大哭的情景……,”

他更想到李彼得的死。虽然不是他逼死他。但他仍感到不安。如果没有这么一次运动,他怎么都不会这样就死去。绝对不会!多年同事,虽然不是老友,但这样死法,总教人心痛。思前想后,他不理解为甚么会有这样一次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这次运动究竟是为了甚么?

“我也有妻儿,如果比着我遭遇这样的环景,会怎么办?”他扪心自问;“我无罪!我不是反动学术权威!我不是走资派!我不是……”

“可是,他们至今,谁是真正的反动学术权威?谁是真正走资派?谁是反革命?没有!没有一个。今天何金水、王瑞喜、赵亚兰等他们来监督劳动,他们是吗?像吗?我看早晚也会放出去的。他们有甚么罪?没有。要有的话,早就定罪了,何必待到今天。他们早想快快定他们的罪!但定不下。放他们出去?又不甘心,唯有让他们劳动吧!管你那么多!”于是他下决心不管他们了。凭良心他不能继续去糟质这几个人。

他这个专政队的小头目,不再去会报了,上头问起上来,也说:“无问题”来应付过去。

肥娟姨是个头大无脑的人,更不会去“做鬼头”,这点何金水一清二楚。赵老九这人更加不会。

何金水这几年来的遭遇,越来越坚强了。正如大多数经受过狂风暴雨却能熬过来的人,都较为坚强。在大风大浪中锻炼了自已。监也坐过,游街也游过,批斗也批过不知多少次,被屈也屈过,甚么样的人,他都接触过。这样有好处,使自已有更多的锻炼机会。他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因此,在防空洞内说话变得无所顾忌。他还有意地让发叔去会报他在防空洞的“言行”。因为他所讲的是真话。他在海门教学生时不单是尽责,而且是教得很好,就算发叔去会报,他们也不敢对他怎样。

他同新镇仔在劳动中建立起友谊。表面上,新镇仔是贫下中农,他却是个监督劳动者。但他们之间却是毫无拘束。他的心情反而开朗了,他原本已是大胃王,现在更加食欲大增,他那结实而黝黑的肌肉散发出光亮,圆圆而突出的肚腩,不时散发出带有油脂的汗水。他的体力完全适应做强劳动,不但搓灰的任务全落在他身上,毫无困难地供应全部泥水仔的用量。而且,一有空,他就拿起“风炮”挖泥打洞,并且将打落的泥土,用手推车推出洞外,填平洞外的坑坑洼洼。

“老何,你以前做医生,现在打防空洞,有甚么感觉?”一天新镇仔国华见金水推着满满一车仔泥,满身流着汗水,头戴防护帽,他突然想起了一个怪念头,打趣地问。

“哼!这有甚么奇怪。”何金水一边推车,一边走出洞口,一边答他:“人生就等于做戏,当你做主角的时候,你就站在台前,唱支主题曲;但是当主角轮不到你时,做一下“跑龙套”也不是不可以的。我现在做跑龙套也做得几开心,最低限度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跑龙套又何妨!”

“甘你几年无做医生了,如果突然间明天叫你回去上班,你的医学知识会不会退步,会不会忘记?会不会跟不上时代需要?”国华问。

“这点你也无需为我担心。一来他们毫无叫我回去上班的迹像;二来就算天开眼,我可以回去工作,我的医学知识不是退了步、忘记了,而是有了长足进步。”何很有信心地答。

“何以见得呢?”

“我从入牛栏以来,初期我认为今后不能再做医生,因而不再接触医学书籍。

那时心灰意冷,看不到自已的前途。但是近两年来,我不但再捧起我的医学书,而且还下苦功去啃我以前少接触的领域,那就是中医。我现在每天回去,学习两至三小时中医,不单学习中医,而且学它如何与西医相结合。从西医的角度,去理解中医,又从中医的角度,去补充西医的不足。中医同西医之间有很大的差距,但也有很大的互补作用;而不是互相排斥,互不相容。但怎样才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医学溶为一体?怎样将两种古今的理论成为一种崭新的理论?这就是我不断思考的课题,也是我今天的成果。我不会再将他们对我的打击耿耿于怀,而是抛开这些理不清的烦恼,去学习、钻研我应该学习的新领域。还好,他们以为将我拨来挖防空洞会消磨我的意志,却不知这样,更能让我静心去学习他们意想不到的东西。正如毛主席所讲的“坏事变好事”。因此你不要以为我这名泥水小工,就不能在医学领域内有所发展。只要我一旦再次穿起我的白大衣,就能做好,而且做得最好。不信?拭目以待!

”何金水很自豪地说这番话。

“我看得出你有这样的能耐,也相信你所讲的说话。”区仔哥说。

人类本来是没有阶级的,阶级的划分,是人类自身的一种愚蠢的做法。何金水是一个医生,可是同这班贫下中农的年轻人,却有很多话题可以讨论,互相感兴趣,没有隔核,没有谁瞧不起谁。是不是因为何金水做了牛之后,才没有瞧不起别人?又或是因为何金水曾经是个医生,今天才不会被一些响当当的贫下中农瞧不起他仍是一条牛呢?

何金水做医生的时候,经常下乡:调查钩端螺旋体病疫源、防治干瘦水肿病、、下乡巡回医疗,都是走进广大的群众层面去,去接触,去体会。他不是去“蜻蜓点水”般地作一下状,形式形式地算是“去过”下乡。而是真正地去同这些最下层的民众打成一片,消除了医生高高在上的意识,消除了医生与民众-尤其是与贫苦大众的隔核。在他的思想中,医生必定要体会到最需要他的人群里去,才能更好地发挥中国今天医生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