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时,她坚持了两个星期都没有吸烟。“两个星期是半个月呢!”她打电话时告诉我,“我半个月都没有吸烟,你相信吗?”
当时我还在纽约,于是我试图想象她没有吸烟,忙于其他事情的样子:开车去银行,去洗衣店洗衣服,在厨房看电视。在做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的舌头和牙齿之间什么东西都没有。在那段时间里,母亲在一家寄售商店还有一份兼职工作,那家店叫做“轻松变优雅”,母亲一直告诉我那里并不是什么二手的闲置物品都会接受的,“要很优雅的东西才行。”
店主不允许店员们吸烟,所以每过一小时,母亲就会从后门走出去,我猜正是那个时候,站在闷热的停车场沙砾上吸烟时,她开始觉得吸烟并不是一件十分高雅的事情。她从来没向我谈起过她要戒烟,然而,当她打电话告诉我,她坚持两个星期都没有吸烟时,我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她很有成就感,“早晨刚起床的时候最难受了,”她说,“当然了,过一会儿,喝点儿东西就好多了。”
后来她又开始吸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压力太大,习惯难改,还是她觉得自己这把年纪已经很难戒掉了?我不得而知。如果她这样想的话,我倒是应该支持她,虽然按照现在的标准来看,六十一岁不算老年人。
母亲一定还尝试过许多其他的戒烟方法,但都没坚持几天就宣布失败了。丽莎有时候会告诉我,母亲已经坚持十八小时没有吸烟了,然后,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在电话里,我听到了她点燃打火机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刺耳的呼吸声,然后母亲问我:“小宝贝儿,最近过得怎么样?”
在我第一次吸烟之后,最后一次吸烟之前,我成为了一个经常出差的商务人士,我所从事的业务就是为听众大声朗读我写的书,不过我还是去过了不少地方。起初我很喜欢住在比较古老的旅馆里,无论是假日快捷酒店,还是机场附近的华美达酒店,那里的床罩往往都已经被摩擦得光滑发亮,上面的图案也都是一些深暗、不易显脏的颜色,走廊的地毯上会堆放着若干扭扭歪歪叠放在一起的盘子,上面放着没有吃完的汉堡或是一片法式面包,“房间服务”,我看到时总会想,“还能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然而,没过多久,这些酒店就开始对房客进行差别对待了。如果你是自己买单的话,随便用一些三流服务应付一下就可以了,不过,如果为你付账的另有其人,那么他们肯定会为你提供顶端的服务。就是这些酒店让我一步一步地沦落为今天吹毛求疵的势利小人,让我的要求从“非常好”上升到“意想不到的好”:崭新的床单会哗哗作响,就像刚刚从印钞机里出来的钞票一样;咖啡桌上总有一些小礼物等着你大驾光临,比如水果或是一瓶酒,礼物旁边是经理的一封亲笔信,大意就是他为我的到来感到无比的荣幸,“如果您需要什么,无论是什么东西,请给我打电话,电话号码是:……”他会这样写道。
每当看到如此具有诱惑力的请求,我都有打电话过去要一匹小马的冲动,“快点儿,伙计!我可不会总有那么好的心情!”不过当然我从来没有打过,我猜测大概是因为我太害羞了,不愿意去劳烦任何人。
在我变成一个势利小人前的十几年中,每每涉及会麻烦别人的时候,我总变得很犹豫。记得有一次,有人往我的房间里送了一个蛋糕,我没有往前台打电话,让服务员送一套餐具上来,却用自己的信用卡把蛋糕切开,用手抓起一块放在嘴里,就这样把它吃完了。
当我刚开始要为公务出差时,在公共场合吸烟还是很方便的,虽然不像20世纪80年代那么方便了,但大多数地方都没有禁止吸烟。那个时候,如果要吸烟的话,就要走到车站的另一端去,我记得自己当时还因此而抱怨,但现在回想起来,那都算不了什么。随着20世纪90年代的来临,吸烟也变得越来越困难起来,机场的酒吧和餐馆都变成了“清洁空气区”,而为数不多的几个依然允许吸烟的城市却建起了条件糟糕的吸烟室。
盐湖城的吸烟室条件还维持得不错,但圣路易斯和亚特兰大的就不行了,那里的吸烟室不过是些面积狭窄、围了几面玻璃墙的陋室罢了,里面的烟灰缸从来就没有清理过,地面上落了满满一层烟灰,通风管就暴露在外面,从焦糖色的天花板上垂下来。还有里面那些人,更是让人无法忍受,屋里总是会有一个用脖子上的洞来吸烟的人,他的妻子也是,一只手握住行李箱,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个氧气瓶。坐在她身边的是在“阿布格莱布”①服役的美国大兵、两名联邦警署在押的罪犯,然后就是裘德一家②人。里面的场景简直就是宣传“禁止吸烟”的活生生的广告,那些从吸烟室前经过的人们都会停下来对屋里指指点点,尤其是他们身边还有孩子的时候,“看到那个鼻子里面插着输氧管的女人了吗?你以后也想变成那样吗?”
有一次,就在这样的吸烟室中,我坐在了一个女人的旁边。她正一心一意地吞云吐雾,而她那年仅两岁的儿子被困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这样一幅场景吸引来了许多观众围观,他们一个个怒火中烧,议论纷纷,但我很钦佩她忽视周遭一切的勇气。等她一口气吸完了四分之三包的“沙龙”以后,她把所有烟头朝着烟灰缸的方向扔去,一边扔一边说:“真他妈的舒服!”
虽然多数吸烟室都又脏又乱,但我却从未嫌弃过它们。除了去吸烟
①阿布格莱布(Abu Ghraib):由伊拉克前统治者萨达姆建造的一所监狱,据说里面曾经关押迫害了大量的“罪犯”,2003年的美军虐待伊拉克囚犯事件,也发生在这所监狱。——译者注
②裘德一家(the Joad Family):源于美国著名文学家约翰史坦贝克(John Stein原 beck)的代表作《愤怒的葡萄》一书。这是一部社会写实小说,以 20世纪 30年代大旱灾为背景,讲述了一个远离奥克拉荷马家乡的佃农家庭“裘德一家”老老少少十二人长途跋涉几千里迁徙加州求生存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译者注
室,我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去机场外面吸烟,但自从“911”事件发生以后,这个过程就变得复杂、费时许多。在偌大的机场里,大概走到主入口处就需要半小时,出去之后,你还得再走十码、二十码、五十码的距离,这时,就会有校车那么大的轿车从你身边经过,车上的司机,通常也是车上唯一的乘客,会饱含深意地看你一眼,似乎在说:“嘿,吸烟的那位先生,谢谢你污染了我们大家的空气!”
转眼间到了21世纪,越来越多的地方已经开始完全禁烟了,其中包括“万豪国际酒店”①,其实我对“万豪酒店”本身并不感兴趣,“不去管他们”,我会这样想,但他们旗下却还拥有“丽思卡尔顿酒店”,当这里也开始禁烟的时候,我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无助地哭了。
不光所有的商业酒店,几乎地球上所有的小镇也开始明令禁烟了,其实,那些小镇在地图上并不位于多么显著的位置,但它们仍然希望自己也可以传达出这一信息。如果你想在镇上的酒吧或者饭店吸烟的话,还是三思而后行吧!在旅馆的房间里面也是。难道住在丽思卡尔顿酒店的房客坐在屋内的书桌前不吸烟的话,镇上的其他人就可以更容易进入梦乡吗?对于我来说,这意味着世界末日的来临。
俗语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这就是残酷的事实。一夜之间,似乎全世界各个角落都颁布了“禁烟令”,不久后我就发现,由于各种条令的出现,我已经开始游离于城市之外了,在无处不在的商业街上,无论是卖乳蛋饼的餐馆还是卖消音器的商店,都会看到“禁止吸烟”的标示。你可能没注意到,但那条街上还有一个小旅店,虽然里面没有游泳池,但一进门就能闻到氯气的味道,其中隐约夹杂着一些法国烧烤的香味。如果你按照房间内的菜单点了一些法国烧烤食品,但番茄酱不够吃了的话,你只需要从电话机的
①万豪国际酒店(Marriott):全球首屈一指的酒店管理公司,总部设于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译者注
话筒上抹下来一些,或者从靠墙的暖气片,或者空调机上取一些就可以了,如果你需要芥末酱的话,上面也有,我看到过。
比这家旅店房间更糟糕的就是那里的吸烟室了。其实里面哪怕进入一丁点儿新鲜空气的话,那个房间都不会有那么可怕,但是屋里的窗户十有八九都被焊接得牢牢的,密不透风,或者有时候只能打开四分之一英寸,因为你可能会让服务员塞进去一片面包。这样一来,滞留在屋里并不流通的烟雾只能靠喷洒空气清新剂来对付,不过,喷洒的效果要试具体情况而定,效果比较好的时候,落在地上的烟灰会随着气流飞扬起来,烟头浸泡在地面上湿乎乎的一片柠檬味道的液体中,而效果不好的时候,整个房间闻起来就好像烧焦的木乃伊。
另外,我发现自己被困的酒店当中到处都张贴着食品广告,尤其是电梯里,“本店的深海鱼比萨饼味道好极了!!!”其中有一条是这样写的,而其他的广告则提到了油炸里脊条或者炸薯条,早上十点之前在“视角”或者“眼界”餐厅均有供应,而且根据广告介绍,这些餐厅都是些“观赏景色的好去处”。来到房间之后,食品的图片更加应接不暇,大多都是做成三维立体画的传单,放置在电话机和定时收音机的旁边。如果从这些传单中,你很难发现让人垂涎欲滴的熏肉的话,那么床头柜上的传单中则更为罕见了,烤干酪辣味玉米片也是同样的境地,在这家旅店里,它们就是那么不相上下。
如果我的房间在一楼的话,可以看到窗外停靠的十八轮大卡车,如果我的房间再高一层,有时就可以看到乳蛋饼餐馆的停车场,而停车场的尽头就是州际公路,最适合用来描述外面地势的词语就是“不宜于行走”。因此,大部分时间里,我只能待在旅馆的房间里面,思考如何一枪把自己打死。倘若住在一家像样的宾馆,我至少还可以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而这里的浴缸不仅窄小,而且是用玻璃纤维做成的,如果浴缸里的塞子又不知去处,我就只能将一只塑料袋塞作一团,堵住下水口,而且这种情况时常发生。三分钟过后,热水就变凉了,我只能躺在里面,和那块饼干大小的香皂待在一起,而那块香皂的味道恰恰和屋里地毯的味道别无二致。
我默默告诉自己,如果只有待在这种地方才能吸烟的话,那我也就忍了。什么“丽思卡尔顿酒店”,什么清教徒的镇议会,都滚到一边去吧!反正我的床上都铺了将近四十年的脏床单了,现在只不过是再回到原来那种生活罢了。就这样,2006年的整个秋天,我的信念一直都没有动摇过,而且无比坚定。直到有一次,我在房间遥控器的按钮上发现了精液的痕迹,我开始想是不是该戒烟了。
如果说戒烟的第一步是下定决心的话,那么第二步便是找到合适的代替品,以填补失去这一爱好后所带来的空虚。我不想让自己有香烟做伴的生活瞬间化为乌有,因此我就会让别人成为我的代替品,规劝他们吸烟。虽然别人为此不断地数落我,但我很确定,那个女孩高中毕业以后,一定会开始吸烟,尤其是在她选择了参军而不是上大学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