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让一个上大学的年轻人给我做了个人工呼吸,在此后的二十三年里,我就一直沉浸在醉生梦死的生活当中。事实上正是因为吸食大麻导致我后来迷上香烟,那是在我和罗尼在高速公路上开着车去往加拿大的途中,我开始抱怨手边没有大麻,身边的世界变得不再那么美好,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如此无聊,如此沉闷,这令我十分抓狂。于是我问罗尼,吸上一根香烟的话,是不是就会感觉有所不同。
罗尼点了一根烟,想了一分钟后回答我说:“我觉得会让你有点头晕目眩。”
“你是说,就像晕车那样,有点恶心吗?”
“有点那种感觉。”她说,听了这话后,我当即决定,这种感觉也不错。
就好像当初一夜之间就开始吸食大麻一样,现在我眨眼间又投入了香烟的怀抱。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场戏剧的话,那么女主角终于隆重登场。忽然之间,我的生活中多了许多包香烟要去拆封,许多的火柴要去擦燃,许多的烟灰缸需要我填满、清空,我也开始像手拿锅碗瓢盆的厨师或者昼夜穿梭的编织工那样,双手难以停歇。
“好吧!这真是毒死你自己的好方法啊!”我父亲说。
不过,我母亲却总是能往好的方面去想。“这样一来,过圣诞节时我就知道该往你的圣诞袜子里面放什么礼物了!”后来,她往里面放了整盒的香烟,复活节时,她送我的礼物依然是整盒的香烟。现在,如果看
到一个年轻人弯下腰让母亲给他点烟,我们一定会觉得难以忍受,然而香烟并不是可以把人们区别开来的标签,吸烟这种行为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在我刚开始吸烟那会儿,工作场合还是允许吸烟的,即使你在医院病房里工作,里面住满了双腿被卷入工厂机器中去的童工。如果在电视上看到了抽烟的人,你也不会觉得他就是个邪恶无比的反派人物,和见到一个扎了一条条纹领带或者将头发分到左边的人没什么两样,这只是他身上的一个细节罢了,并不会彰显出他的本质。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美国开始对吸烟者实行隔离政策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同伴们。从那时起,候车室和餐馆等公共场合都开始设置“吸烟室”,在那种场合下,我总是会环顾四周,找到自己的队伍。刚开始时,大家的表现都还比较正常,和平常人一样,只是手里多了根香烟,但慢慢地,彼此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如果吸烟室里有十个成年人,那么至少有一个人通过颈部的一个洞而不是嘴巴来吸烟。
“你还是会觉得吸烟很酷是吗?”也许不吸烟的人会这样问,不过对于我们大多数烟民来说,我们吸烟和“酷不酷”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大家都会普遍认为,每一个烟民都被香烟广告洗脑了,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这种用物质麻醉自己的生活中。如果你想批判吸烟者的话,这样说话兴许能派上点用场,但事实是,吸烟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享受。对于像我这样没有烟就会全身抽筋、肌肉痉挛,还会用微小的声音呼喊救命的人来说,一根香烟简直就是上帝送来的礼物。不仅如此,香烟的味道也棒极了,尤其是早晨醒来抽上一根,然后再接着抽上七八根,那种美妙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等到了傍晚,我就已经抽了一盒了,那时我就会感到胃里沉甸甸的。尤其在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我的工作要求我和危险系数极高的化学物质打交道,所以必须戴上防毒面具,不过当我发现戴上它会妨碍我吸烟时,我就把它扔到了一边。
我曾经向一位法医坦白过我这些行为,当时我们正穿着隔离衣,待在一间验尸房里。他听了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只肺递给我看,它主人的尸体就放在三英尺外的停尸台上,是个肤色较浅、十分肥胖的黑人,很明显,他还是个烟瘾极大的人。他的胸腔已经被打开了,胸骨也被锯断了,裸露出的脂肪和奶油蛋糕上的奶油十分相似,这让我联想到了烤土豆。“所以,”那个法医说,“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很明显,他希望这一刻可以彻底改变我的一生,不过说实话,他对我的影响并不大。如果你是一名医生,别人递给你一只被烟严重熏过的肺,你一定会仔细检查一番,然后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你不是个医生,肯定会像我一样,站在那里心里面默默地想:“真该死,这肺可真沉啊!”
当纽约开始在餐厅禁烟时,我同时也拒绝了下馆子吃饭;当工作场合开始禁烟时,我放弃了在外面的工作;当香烟的价格提高到了七美元一包时,我把家里的东西打包后搬去了法国。到了法国之后,我发现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香烟品牌,不过这没关系,每年我至少会返回美国两次,免税香烟只不过二十美元一条,所以每次我登机返回法国之前都会买上十五条。除此以外,来法国看望我的朋友们也会给我带来一些,就好像专门走私香烟的商人一样,而且每年的圣诞节和复活节,我还可以收到香烟作为礼物,即使在我母亲去世以后也一直如此。甚至为了防范盗窃或火灾等意外的发生,我还在家里三个不同位置隐藏了许多条香烟,最高纪录达到过三十四条,“这些都是我的存货,”我这样称呼它们,“我是精神焕发,还是精神崩溃,完全取决于我的存货!”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认定自己是个倾心于温和型“清凉”香烟的烟民。读到这里,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就好像在读一个嗜酒人的自白书一样,喝了多年的酒,最后觉得自己的最爱就是“蓝圣斯”葡萄酒,但的确如此。是我的妹妹格雷琴把薄荷型香烟介绍给我的,她在中学期间一直在学校食堂兼职工作,食堂中一个叫都伯利的二厨把“清凉”牌香烟介绍给了她,从此以后她就喜欢上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都伯利,但在最初开始抽“清凉”的那几年里,每当我感觉呼吸短促的时候,都会想起他,不知道如果他当初介绍给格雷琴的香烟品牌是“泰瑞登”的话,我的生活又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也有人说“清凉”牌香烟里面含有大量的玻璃纤维,不过我很确定,这只是从那些吸“沙龙”或者“纽宝”的人那里传出来的玩笑话。我也听很多人说过,薄荷型香烟比普通型香烟对人体的危害更大,但我深深怀疑这一点。在我母亲刚开始进行化疗时,她送了三条薄荷型“清凉”香烟给我,“正在搞特价呢!”她用嘶哑的声音告诉我。无论是不是个垂死的病人,她都应该记得我当时在抽“555”才对,不过我看了看它们,心想:算了,不管怎么说,它们是免费的。
对于不吸烟的人来说,温和型或清淡型香烟与普通香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前者多了个针孔罢了。不过要是与“清凉”牌香烟相比,二者之间的区别就像是被驴踢了一脚和被穿着袜子的驴踢了一脚,因此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习惯抽这种烟,但到了我母亲被火化的时候,我已经转变过来了。
我写的几篇短文被选入了中小学语文课本当中。每一年这些教科书都会再版,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多年了。如果教科书的读者是初中生或者是更低年纪的学生,有时候编辑就会和我联系,问是不是可以改动或者删除一些不当的单词或短语,我认为这也合乎常理。不过,不循常理的是,至少对我来说如此,他们请求删除一切与香烟有关的内容。现在他们也开始对照片进行编辑了,编辑后的效果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你会看到玛琳黛德丽①的玉照,她的手指无缘无故地跷起,本来盯着香烟烟头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了。
有一本教科书是专门针对十年级学生的,书名叫做《眼界》或者是《视角》之类的。这本书中收录了我一篇短文,编辑想要删除的那句话并没有大赞吸烟的好处,恰恰相反,我只是将母亲的香烟描述为一种“有强烈刺激性气味,会让我头痛欲裂”的东西。我想,如果按照编辑的要求,我可能要把母亲嘴里的那根“具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温斯顿”香烟改成“具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的罗马焰火筒才行,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坐在餐桌前,嘴里还叼着烟火爆竹之类的东西啊!我那篇文章想要说明的观点是,我们身边有很多吸烟的人,吸烟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虽然没有人强迫你喜欢他们这样做,但逼迫他们改掉这个习惯还是有些残忍,尤其是这个人是你的母亲,我完全想象不出她嘴里没有香烟的情景。“如果将她比喻为一个需要上发条的玩具,那么香烟就是上发条的那把钥匙。”我这样写道。
将有关“抽烟的母亲”的内容从教科书中删去,的确是个疯狂的举动,但没过几年,电影中也不许出现吸烟的镜头了。在电影中,一个女人可以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从一栋摩天大楼的楼顶上抛出,她一边拿着枪向一家托儿所的窗户射击,一边找回孩子的尸体,往上面拼命地跺了几脚,这些镜头都可以出现,然而她若是为了庆祝自己谋杀成功,点燃了一根烟的话,那是万万不可的,毕竟,有很多年轻人在观看这部电影,我们不能向他们传播这种有害信息。
而且总是会有人告诫我们被动吸烟,即“吸二手烟”的危害,但如果真的像宣传所说的那样可怕的话,那么我早在出生几个月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我的兄弟姐妹们也早已不在人间,甚至可以说我们原本就不
①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德裔美国女演员和歌星,因出演电影《蓝色的天使》( The Blue Angel)(1930年)而首次闻名于世。她十分喜爱吸烟,甚至在拍照时也烟不离手。——译者注
会诞生,因为我们的母亲早就被她父母吸的烟呛死了。
我的爷爷奶奶并不吸烟,但他们开了个报亭,还开了个香烟铺,从吸烟的人身上谋利。我爸爸是上大学以后开始吸烟的,但在我和姐姐小的时候,他戒掉了。“这个习惯很不好,搞得自己一身臭气”,他每天会对自己说五十遍这句话,但一点儿用都没有。甚至在香烟盒上印上“吸烟有害健康”的标语之前,每个人都知道吸烟对自己有害,但大家依然我行我素。我母亲的妹妹乔伊斯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每一次我到她家去住的时候,清晨都会被姨夫的干咳声惊醒,那是一种十分痛苦难受的声音,暗示着死亡之神不久后就会降临。等到早饭时间,我就会在餐桌前见到嘴里叼着香烟的他,这时,我就会想:“嗯,他还是医生呢!”
迪克姨夫是得了肺癌去世的,几年以后,我母亲也开始干咳,那种声音和姨夫干咳时一模一样。你可能会觉得,我母亲是个女人,她的咳嗽声一定会轻柔一些,就像文雅的女士那样轻轻咳几声,但是你错了,我记得自己当时总是会躺在床上,羞愧地想:“我妈妈咳嗽起来就像个男人一样。”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因母亲带来的羞耻也转变成了对她的关心,然而我明白给她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我自己都在吸烟,还能对她说什么呢?真的,说什么呢?最终她不得不放弃自己最爱的“温斯顿”,开始转吸“清淡型”香烟,最后却只能吸“超清淡型”了。“吸起来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就好像在吸饮料吸管一样。”她抱怨说,“给我一根你的烟吧,好吗?”
我住在芝加哥的时候,母亲过来看望过我两次。第一次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第二次是几年以后。当时她刚过六十岁,我记得那时和她一起走路就要开始放慢脚步了,陪她爬台阶上轻轨时,每走五步,她就要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吐几口痰,用拳头狠命地捶自己的前胸,“快点儿吧!”我会不耐烦地想,“快点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