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看起来毫无生气,它们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几乎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人真实的肉体,因为看起来和蜡像没什么区别,可怕极了。我是于1997年夏天在一个法医的办公室里发现这一点的。虽然那些尸体看起来就像是假的一样,但那些用来解剖尸体的工具却是那么的熟悉,让我惶惶不安。也许在硬件条件好一些的地方,解剖用具会有所不同。不过在这里,病理学家们就是用修剪篱笆的大剪刀剪开尸体的胸腔的。然后他们会用廉价的金属汤勺把胸腔里的血液舀出来,在食堂里,那种金属汤勺随处可见。要想清洗尸检台的话,用普通的清洁剂就可以了,品牌不定,超市里碰巧搞特价促销的是哪一个品牌,就可以用哪一种。让我感觉熟悉的还有办公室里面经常播放的音乐,都是些老歌了。歌曲从血迹斑斑的收音机里播出,形成一种独特的音效。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曾经自然而然地将“三狗之夜”乐队①与我七年级手工课的老师联系起来,因为他一直声称自己是这个乐队最忠诚的粉丝。但是现在,每当听到这个乐队演唱的《普世欢
①“三狗之夜”乐队:美国一个摇滚乐队,最初由五名成员组成。他们的音乐作品在 1968~ 1975年十分著名。——译者注
腾》这首歌,我马上就能想到聚苯乙烯泡沫塑料盘上放着的纤维瘤。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但这的确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每次去法医办公室,我都会穿上全套的隔离衣,戴一顶将头部包得严严实实的帽子,像是浴帽一样,脚上再穿一双特卫强靴子,看起来就像是从战场上带回的战利品。我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不幸丧生的公民都一个接一个地被开膛破肚。虽然表面看来我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但晚上回到旅馆后,我会把房门上所有的锁都紧紧锁住,然后冲到浴室洗澡,一直站在淋浴头下面直到把所有的浴液和洗发水用光。住在我隔壁的人肯定会觉得很奇怪,不知道我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会先听到长达一小时的流水声,然后就有人呜咽着说:“我相信有鬼,我相信有鬼!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其实在接触到这一切之前,我也并非毫无准备。从童年时代开始,我就对“死亡”这一话题深深着迷,当然不是从精神层面上,只是就审美角度来说。一只普通的仓鼠或小白鼠都会死亡,我把它们埋葬之后,还会再把它们挖出来,然后再埋进去,再挖出来,反反复复,直至它们的尸体只剩下骨头和皮毛为止。我的这一嗜好让我在邻里之间颇有名气。每当我走近别人家的宠物时,就会有人称我是“恶魔”,叫我“神经病”。但我却觉得这一兴趣爱好十分正常,尤其是对于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子来说。在那个年纪,我们会认为“死亡”这种事情只能发生在小动物和爷爷奶奶们身上。而如果专门研究它的话则又像是一门内容深奥的科学,不会包括拿着大剪刀“修剪篱笆”之类的家务活。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多数孩子都渐渐地将这种想法置之脑后,但我的好奇心却越来越重。
以前还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把平日里在饭馆刷盘子的钱攒起来,花七十五美元买了一本《死亡的法律病理学研究》,这是一本被法医们视为“圣经”的巨著。在这本书中,作者详细介绍了各种死因导致的尸体特征,这些死因包括:你站在浅浅的水池中,嘴巴却咬住插线板;或是被拖拉机压扁;或者被闪电击中、被螺旋状或非螺旋状的电话线勒死;也可能是被羊角锤砸晕;还有可能被火烧死、被手枪击中、被刀刺穿;甚至是被野生动物或饲养的家禽当成了美味佳肴。书中每一章的标题读起来都朗朗上口,像是流传千古的著名诗作。我最喜欢的一章叫做“一个隐士面部的大片霉菌”,我盯着书中的插图看了好几个小时,希望自己瞬间就可以文思泉涌,写出令人叫绝的作品。但我对于写诗却一窍不通,下笔后的作品也就显得苍白无力:
那位隐士,看起来如此忧伤,满脸青黑就是他的模样,霉菌爬满了他脑袋的前后左右,也许,他应该多出门晒晒阳光。
同样,对于生物我还是一窍不通。法医们都竭尽全力为我扫盲,但我总是会因为自己脑中冒出的稀奇古怪的想法而分心。例如,我有这样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如果你从一座摩天大楼上跳下,背部着地的话,你的眼睛立即会“砰”的一声从头部蹦出,然后被两根血淋淋的神经吊起来,像是两根弹簧一样。“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搞恶作剧的眼镜。”我对主任法医说。他是个专业人士,因此每一次听到我的观察结论后,他的反应总是出奇的一致:“嗯……”他会叹口气说,“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在尸检房中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每次来到丹尼快餐店,一打开菜单就忍不住想吐。晚上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后脑海中立刻就会浮现出法医办公室的二次冷却器中存放的一桶桶萎缩的人手。冷却器中也有人脑,一一陈列在架子上,就好像杂货店里一罐罐的腌肉一样。里面还有许多零碎东西,例如一具被抛弃的躯干,一个美丽的金发女郎的头皮,还有一双眼睛,在一个婴儿食品罐中的液体里面漂浮着。如果将这些器官全都组合在一起,你就可以看到一个无比美艳的女秘书,她打字的速度比飓风还要快,但从来听不到电话铃响。每天我都会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这些东西,然后我的心思就会转移到那些新近失去生命的尸体上。那些尸体基本上都是完整的,至少看上去如此。
大部分尸体被送来时都是全裸的,装在一模一样的装尸袋中。家人不允许进入分尸房,因此我们无法了解到那些尸体的背景。他们就像是一群奇怪的生物,彼此之间极为相似,但和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类毫无联系。也许警察在死亡报告中会解释说,丹尼斯太太丧命之前正站在路边一个卖汉堡的摊位前排队买汉堡,这时路上行驶着的一辆卡车突然失控,向摊位冲了过去,而丹尼斯太太当时就站在那里。但这只不过是在叙述事情发生的经过而已,而我们想知道:丹尼斯太太有孩子吗?丹尼斯先生在哪里呢?为什么在这样一个下午,她正好就站在那个汉堡摊位前买汉堡呢?类似于这样的情况,我想知道的不仅仅是这样一个程序化的报告。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这样被夺去了生命?总该有个原因,因为这样的事情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如果三个中年男子去参加一个孩子的洗礼仪式,忽然被开枪打死,我还可以安慰自己,“那很正常,他们就不应该和那样的人待在一起。”但是买汉堡怎么了?我也会去买汉堡啊,或者说我以前也经常去买汉堡啊,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