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不是同性恋。”我告诉她说。“可能不是吧,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见过他的房间吗?”“没有。”“好,那你就闭嘴吧!”她总是以这种方式来表示这次争吵已经结
束,她取得了胜利。“不过我敢肯定,你回到这里来肯定很高兴。你给我出钱我都不会出国的。我喜欢文明的地方,在这里你不用喝完水五分钟就上一趟厕所。”
我还从法国给海伦带回来一些礼物,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人们平日里都会用得到,而且用完就可以扔掉的东西。我把那一包礼物放在了她厨房的餐桌上。她漫不经心地拨拉着里面的东西,将它们倒过来看看,再从侧面看看,就像是一只猴子在观察别人丢给它的食物一样。包里有纸质的一次性微型毛巾,印着“海”字的一次性纸巾,还有根据手的形状制作的厨房用海绵,等等。“我用不上这些鬼东西,”她说,“拿走吧,我不想要。”
我把礼物又放回到包里,感情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大多数人,大
多数人类,收到礼物后都会说谢谢的。”我告诉她。“但他们要是收到这些垃圾的话就不会。”她说。其实这些东西都很适合她用,但是海伦绝对不会接受,就像她也接
受不了其他任何东西一样。其他人永远都欠着她的人情,永远都要被她监视。永远如此。我拿起那个包,走向门口。“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我说,“你
得了礼物障碍病。”“什么病?”“就好像进食障碍病一样,只不过你是不愿意接受礼物。”“快把这话收回去!”她说。“我说的很有道理。”然后我就离开了,“砰”的一声关上了我身后
的门。
元旦的清晨,海伦来敲我的房门,那时我正要出门去给一户人家做清洁工作。“如果你元旦这天还要工作的话,新的一年你就每天都得工作了。”她告诉我,“这是真的,你可以去问任何人。”
我犹豫了一下,思考她是不是正确的。然后我想起了她向我传输过的所有正确思想:如果你没关电视就去睡觉,喝醉酒后头就不会疼。她还声称如果将吃牛排的刀叉交叉成十字状,做三次这个动作就可以防止
婴儿猝死综合征。
“那如果你在野营的话,能不能用瑞士军刀代替呢?”我问。
她看了看我然后摇了摇头,说:“谁他妈的带着个孩子出去野营啊?”
海伦开始把要服用的药从药瓶里倒出来,有治心脏病的药,有治高血压的药,有的用来止头痛,还有刚刚从医院带回来的治疗右腿腿疼的药。现在,去医院看医生是她走出这幢公寓的唯一理由。每次看医生回来后,她都会打数小时的电话,对着负责医疗保险的人慷慨陈词。有时候她也会打电话去麦凯药店,或者去药剂师那里开处方药。“我很想把他的生殖器切下来,然后塞到他的喉咙里去。”她告诉我。
现在她又要吃新的药了,我主动帮她去药店取药,她递给我一张处方,还有一张收据。根据她的描述,情况似乎是这样的:她在麦凯药店的敌人上次多收了她的钱,所以这次我的任务是告诉那个长着鹰勾鼻子的犹太浑蛋,他欠我的邻居四美分,然后还要告诉他把那张手续费的单子塞到自己的肥屁股里去。
“明白了吗?”海伦问。
我很乐意帮她去取药。但当我得知还要处理那张存有争议的账单,最后还要注定和药师发生口水战时,我明白最终我肯定会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那四美分。当她从我这里刺探细节时,我会对她撒谎。“药剂师说他很抱歉,而且保证以后再也不犯这种错误了。”我这样说。
“你有没有告诉他怎样处理那张手续费单子?”
“我当然说了。”
“然后他说什么?”
“什么?”
“你告诉他让他把手续费单子塞进自己的肥屁股里面去,他说什么?”
“他说,呃,‘我敢肯定那样会很疼的’。”
“你真他妈的正确,当然会很疼。”她说。
当海伦以前还能自己上下楼梯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她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和别人发生口角。公交车上、邮局中……每一个和平安宁之处,她都要去那里搞破坏。可是现在,她只能将攻击目标转向送货员了。无论是大联盟的快递员还是我们喜爱的那家超市的送货员,只要是黑人,或者看起来像是从乍得和加纳新来的移民,我就会听到她咆哮:“你们这些浑蛋黑鬼!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坏事吗?”
当她后来攻击了一个聋哑人时,她的行为再也无法让人忍受了。被她攻击的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小男孩,附近一家熟食店的送货员,整个街区的人们都很喜爱他。“你怎么下得了手啊?”休责怪她说。
“别人偷我东西的时候我只能这么做啊!”她说,“怎么了,我还要站在那里不管不问吗?”最后真相水落石出,原来她说的“偷东西”指的是小男孩借用了她的笔。他用那支笔计算过账单之后,就习惯性地把它别在了自己衬衫的口袋上。其实,这极有可能是无心之举。但海伦看见后却开始撕扯他的头发,把她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脖子里。“但我没用力,”她说, “几乎没怎么出血。”
然后我们问她,其实那个小男孩在父亲的店里可以随便拿一支笔,他怎么可能还会来偷她那支只指三十美分的笔,海伦叹了口气,精疲力竭地坐了下来,似乎不愿再解释她认为显而易见的事情。“他是个葡萄牙人,”她说,“你知道那些浑蛋都是些什么德行。你见过他们的。”但她的声音中却隐藏着一丝绝望,似乎自己都开始害怕,这次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第二天一早,她又往我们公寓打电话,几乎在用怯弱的口气问我,能不能去她那里给她擦点万金油。我穿过走廊敲了她的门。她给我开门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指了指自己酸痛的肩膀说:“我觉得我打那个小浑蛋的时候把这里扭伤了。”
那天是2月14号,情人节。海伦说了几句关于那个送货小男孩的话之后,就将话题转向了爱情,具体来说是我的父亲。去年秋天,我父亲曾经来看过我。从那以后,她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你父亲真是个英俊的男人。你竟然没有遗传到他任何优点,真是可惜。”
“我觉得多少还是遗传了一些的,我敢确定。”我告诉她。
“没有,一点儿没有。你肯定长得像你母亲。她已经死了,对吗?”
“对,她死了。”
“你知道,我和你父亲同岁。你父亲现在在和什么人约会吗?”
一想到我父亲和海伦在一起的画面,我的手心和脚心就都开始冒汗。“没有,他现在没有约会,以后也肯定不会的。”
“没必要那么敏感,”她说,“上帝啊,我只不过是问问罢了。”然后她又把衬衫拉低了一点,让我涂她的背部。
有一次,我又去帮海伦买药。刚回来她就让我往她厨房的天花板上涂一些白色鞋油。上面有一些小小的污点,她坚持说那是狗尿的痕迹,断定是从她楼上那家的地板上漏下来的。“那些杂种,他们觉得这样就能把我的天花板毁掉,这样我就能进敬老院了。”
我不记得那天我为什么没有帮她这个忙,大概是因为有人正在等我,或者那天我实在是没有时间。“我明天就帮你弄。”我告诉她。就在我关上门离开的那一刹那,我听到她说:“好,总是明天,明天。”
最终是乔发现了她。海伦在厨房里有一块锯好的宽四寸厚二寸的木板,是为了防止外人入侵的。乔先是被她拿着木板在屋里撞门的声音惊醒。他有一把她房间的钥匙,就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进屋之后就发现她躺在地板上,旁边是一个翻倒在地的踏脚凳,在厨房的桌子下,正好在她够不着的地方,是那瓶白色鞋油。
在《只此一生》和其他所有的连续剧中,所有剧中的角色永远都在责怪自己。男主角遭遇车祸差点丧命。当医生们在尽力抢救他的时候,家人们一起聚集在候诊室里,开始主动承担车祸的责任。“都是我的错,”他的前妻说,“我不应该告诉他孩子的消息,让他那么沮丧。”她开始往墙上撞头,但被男主角的父亲制止了。“别傻了!要怪就怪我吧!”他说。然后,男主角的女朋友号啕大哭着来到了医院,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错。最终,只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没有错,那就是车祸中另外那辆车的司机。
“她怎么想的啊?为什么站在那凳子上擦鞋油啊?”当救护车开往圣文森医院的时候休这样问道,“这是我最搞不明白的地方。”
“我也不明白。”我说。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和休经常去医院看海伦。她身体方面的主要问题不是她断裂的腰骨,而是手术后接连的几次抽风。她就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变得十分干瘪。她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已经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所以她失去了自己往日的语言优势。她没有了牙齿,没有了眼镜。当她手指甲上的最后一丝红色褪去的时候,她的头发,就像她的脸一样,变成了灰白的石灰色。
医院的房间又小又热。接近房门的是另外一张病床,上面躺着一个多米尼加女人,刚刚断了一条腿。每一次我在病房里的时候,她都会指着海伦的食品盘,管我要食物。“她要吃那个苹果酱吗?你觉得她会想吃那些饼干吗?如果不要了,我想吃。”
如果海伦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的话,那个女人断的肯定不止是一条腿了。因此,这个室友给海伦留下的印象还不如墙上的那台电视机深刻,它总是调在一个狗屁频道上,还没日没夜地播放。
在海伦的葬礼上,我遇到了许多我先前听说过却从未见到过的人。海伦曾经告诉过我,在年轻的时候,她有个外号叫“洛基”,是根据那个著名的拳击手洛基格拉兹亚诺的名字命名的。不过她的妹妹回忆说,她有很多外号。“对于我来说,她永远是‘河马宝宝’,因为她的后背很宽厚。”她告诉我,“但我每次这么叫她,她都特别生气。”
基本上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能讲出一个“海伦很生气”的故事:海伦咒骂、海伦打人、海伦把电话摔在地上……在她去世后的几个月里,我不时地也会回忆起这样的细节。但渐渐地,回忆的重点就会有所转移,再也不是她对那个聋哑小男孩进行人身攻击了。我会想象到第二天早晨,她还会坐在厨房里,让我帮她抹万金油。说实话,我一直很奇怪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不太符合她的风格。“这是东方的东西,”她说,“我觉得应该是中国人发明的。”
其实,我并不是个喜欢身体接触的人,海伦也是。我们从未拥抱过,也从未握过手。所以每当想起我在她光秃秃的肩膀和后背上涂药时,我总是感觉十分奇怪。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拍打一种海洋生物,手掌感觉滑溜溜,油腻腻的。在我的记忆当中,炉子上还会炖着东西,有一大锅的番茄肉汁,它的味道和万金油的樟脑丸味混合在一起。水蒸气凝结成的小水珠覆盖在窗户上。收音机里正播放着托尼班奈特的节目。“帮个忙……”她声音的音调似乎赋予了这句话新的含义。我知道,海伦要让我去把音量调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