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活字本《红楼梦》问世220年
引言
二十一年前，1991年9月2日海峡两岸之红学研究者与爱好者在青浦大观园举行纪念程甲本刊行二百周年的“红楼文化恳谈会”上首度交流。笔者有幸参加，结识许多同好，也提了一篇小文《为程高本辩冤——纪念程甲本刊行二百周年》一文，向研红先进请益。当时浅见以为：
一、从小说流传和推广的观点来论，萃文书屋印行之活字本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程高本”（“程甲本”“程乙本”的合称）厥功至伟。
二、多年来各种指责“程高本”及程、高两位的说法不当，盼望红学界能早日予以匡正。
记得那时曾获几位先进之赞同。翌年十月在扬州举行的“国际红楼梦研讨会”，不佞因在学期中授课较忙，未克参加，但知该会中心议题虽为“红楼梦与中国文化”，却有多篇鸿文乃正面看待“程高本”，认为程伟元和高鹗对《红楼梦》是有功的，甚是高兴。后来看到《论文集》，第一篇即是冯其庸的《程甲本问世的历史意义》。文中特别指出：
程伟元和高鹗的功劳，第一是他们把正在纷纷传抄的前八十回，用木活字的形式加以固定了。要不然一直传抄下去，很难保证曹雪芹原本会不遭到更大的破坏。……第二是造成《红楼梦》的大普及……第三促使《红楼梦》为内容的各种文化艺术的蓬勃发展……
其后认同者愈多，唯似尚少人对程、高两人竭力搜罗以成全璧，与其认真客观的编辑态度，亦即“程高本”的价值给予肯定。本文拟就此一述浅见。
再者，浅见以为程甲本刊行问世的时间宜为1792年。盖乾隆辛亥年冬至为1791年12月22日，高鹗之叙写于冬至后五日，即12月27日。雕版、印刷及装订成册至少也须几天，“程甲本”开始发售应已在1792年。换言之，“程甲本”和“程乙本”都在1792年问世，今年（2012）可说是木活字本“程高本”（“程甲本”“程乙本”）《红楼梦》问世的220周年。故草此文以为纪念。
庙市传抄本之缺失与缺文
木活字排印本问世前坊间流传的《红楼梦》或《石头记》旧抄本，需几十两银子才可在“庙市”购得一部，且多只有八十回而非完整者。又因经过辗转抄录及易手，不但有许多文字讹漏，还有以下缺失：
一、整回遗失，或一些回首、回末残缺。
二、漏抄一整页、一段或一行以致前后文不连贯。校对者可能添加一些文字以为弥补，但亦可能因而有失原意。
三、抄本的拥有者因不同理由在正文与批注的文字上做了或多或少的增删修改，而可能使之偏离原作本意。
四、抄本的拥有者亦可能增添表达个人意见的批注。混淆了不同批注的归属。
五、将批语误抄成正文，以致文字不通或意义难解。
按富察明义《绿烟琐窗集》中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吴恩裕先认为此组诗大约写于1761年左右，后又认为在乾隆二十三至二十四年（1758—1759）写成。所见应为一完整的故事，包括今本后四十回一些情节在内，但可能较今本为简。爱新觉罗永忠的《延芬室集》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有“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七绝三首，也未言故事有缺。故知流传之初，应为一百二十回。但“程高本”之程伟元的“序”云：
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传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间称有全部者，及检阅仍只八十卷，读者颇以为憾。
表示坊间传抄流通的虽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但只有八十回文字，为什么呢？今本第一回已言“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后四十回既有回目，却缺文字！窃以为这是因为乾隆时期书禁文网，后四十回文字有些不妥，故隐而不传。上引《延芬室集》永忠之诗上有弘旿之批即有“第《红楼梦》非传世小说，余闻之久矣，而终不欲一见，恐其中有碍语也”之说。小说中如第八十三回“省宫闱贾元妃染恙”有“……那元妃看了职名，眼圈儿一红，止不住流下泪来。……元妃含泪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亲近。”犯了埋怨皇家的忌讳；第一百五回又仔细描述“抄家”，也是不宜。可能由于最初抄本乃四回一册，不能只删第八十三回，只好让此书从第八十一回起，成为“有目无文”。揣想当时的读者看到回目，也能谅解缺文之因。
清史专家张书才曾指出乾隆四十七年（1782）之后，书禁逐渐放宽。拙见以为此后红楼梦小说的后四十回才又渐与前八十回并在坊间流传。周春《阅红楼梦随笔》记：“乾隆庚戌秋，杨畹耕语于余云：雁隅以重价购钞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爱不释手，监临省试，必携带入闱，闽中传为佳话。”据周绍良研究，知“雁隅”即徐嗣曾，乾隆四十七年任福建布政使，乾隆五十年七月升任福建巡抚，乾隆五十五年十一月卒于任，所能监临的省试有乾五十一年（1786）、五十二年（1787）与五十三年（1788）三次。近许隽超证明徐嗣曾于乾隆五十年（1785）十月进京，十二月晋见乾隆帝后返闽，但未监临乾隆五十三年（1788）之乡试。笔者因此推测徐嗣曾于乾隆五十年腊月（1786年元月）在北京获此两种抄本，翌年入闱时携阅。换言之，至迟于乾隆五十年底已有少量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流传坊间，故徐嗣曾才须以“重价”购得。
至于这四十回的作者，虽迄今多数研红人士仍以为是他人续作，但笔者仍持旧说，同意周绍良、严冬阳、胡文彬等的观点，以大部分为曹雪芹的原作。但为免枝蔓议论，本文不加赘述。
程伟元与高鹗的贡献
一般而言，胥抄多次后可能与原作的差异也愈多。《红楼梦》或《石头记》已流行约三十年，前八十回必然已传抄很多次。错误遗漏，每况愈下。后四十回原稿或少数抄件经长期搁置，势将造成多处蛀坏与残缺，持有者或径自补缀，或任其从缺。迄今发现唯一后四十回抄本为不同于“程高本”的“杨藏本”（亦称“全抄本”或“红楼梦稿”），据研究而知“在乾隆辛亥程甲本问世之前，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的后四十回，至少有五种不同的本子在流传。”幸有程伟元与高鹗及早采用便于修改的木活字排版，将一百二十回付印，并赓续校勘订正，方使《红楼梦》“程高本”得以相当完整的形式问世。
萃文书屋所印行《红楼梦》“程甲本”的程伟元“序”和高鹗“叙”中所言，主要说明三点：
一、“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传只八十卷，不佞（程伟元）以是书既有百廿卷之目，岂无全璧？爰为竭力搜罗”。
二、程伟元先得二十余卷，后得十余卷，“见其前后起伏，尚属接筍，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釐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
三、由于程伟元邀请，高鹗“欣然拜诺”，参加编纂工作。
可知这一阶段主要是将所蒐集之前八十回与一向有目无文的后四十回整理付梓。但不到三个月后即开始重新排印发行“程乙本”，其中程、高两人的“引言”说明原委：
一、发行新版的原因是：“因急欲公诸同好，故初印时不及细校，间有纰缪。今复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改订无讹”。
二、他们补述以下几点：
1. 由于“抄录固难，刊板亦需时日”，故“集活字刷印”。
2. 初印（甲本）时“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各本“繁简歧出，前后错见。”甚至“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故“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故须继续修订。
3. 初印（甲本）时“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唯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为釐定”。表示新印（乙本）时仍“略为修辑”。
4. 未加评点是因“卷帙较多，工力浩繁”。
故知他们蒐集到的抄本，原即有带评点者。依据“程甲本”与“程乙本”间之差异，以及目前传世的旧抄本之状况，都符合程、高两人三篇序引之文中所言，故可信两人之言属实。并知他们确曾蒐集到不止一种前八十回的“旧抄本”，其中有些是不完整的，也有些是具有评注的，应即某种“脂本”。但后四十回则自不同来源蒐集获得，加以拼凑而成，故“程甲本”有不少自相矛盾、不符之处。“程乙本”予以订正，但“略为修辑”时，却也有弄巧成拙，反而失真之处。
以下举几个实例，说明“程高本”之贡献。
补卷首缺文──以第三十七回为例
我国古代线装书之每册首页常因脱落、破损而有残缺。第三十六回末写湘云离开贾府，第三十七回的起首除“程高本”外，皆与前回故事不接榫。
一、“己卯本”“庚辰本”“有正本”“蒙府本”与“戚宁本”：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旷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各本有少数异文）
二、“甲辰本”
这年贾政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及诸子弟送至洒泪亭。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往贾母、王夫人处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
三、“圣本”与“杨藏本”之底本
却说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横旷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隙，只见翠墨进来……
四、“杨藏本”之改本
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横旷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正无聊之隙，只见翠墨进来……
（按，回首有杨继振题“此处旧有一纸附粘今逸去又云记”）
五、“舒序本”
却说贾政出差去后，外边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横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湮。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
六、“程甲本”与“程乙本”
话说史湘云回家后，宝玉等仍不过在园中嬉游吟咏不提。且说贾政自元妃归省之后，居官届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别过宗祠及贾母，（便）起身而去。宝玉等如何送行，以及贾政出差外面诸事不及细述。单表宝玉自贾政起身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游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甚觉无聊，便往贾母、王夫人处来混了一混，仍旧进园来了。刚换了衣裳，只见翠墨进来……
很明显各本皆有短缺，且多寡不一，唯“程高本”最为完整。或曰“程高本”第三十七回的起首是高鹗所补，与曹雪芹原稿无关。然而以上各本第三十五回末大致都是“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第三十六回的起首各抄本与“程高本”则都是“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明显也不接榫，但未作任何添改。而可推想程、高两人所据的旧抄本皆是如此，故木活字本亦从之。既然高鹗未添改第三十六回卷首，应也未改第三十七回。
补卷末缺文──以第二十二回为例
与首页相似，线装书之每册末页或末数页也常有残缺，如《红楼梦》第十六回和第二十六回之末段内容，各本多有歧异，刘世德曾发表《秦钟之死》一文，从比较第十六回末的不同写法讨论各本间之关系探讨红楼梦的版本问题。但笔者发现若以不同章回，不同段落，甚至不同用字来比较，所得结论不一，而且会有各本抄法均不一致之现象。可能即因某传抄本有缺页而另传抄本不缺，或不同传抄本有不同缺漏，某传抄人径自增补所致。现以第二十二回为例说明之。
第二十二回末尾，“庚辰本”止于惜春灯谜“前身色相总无成……”及谜后批语“此惜春为尼之谶也。公府千金至缁衣乞食，宁不悲夫”，上有朱批“此后破失俟再补”，隔页有“暂记宝钗制谜云：朝罢谁携两袖烟……”及另行“此回未成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字样。“圣本”亦止于惜春之谜，谜下注为“此是惜春之作”，而缺“暂记宝钗制谜……”等字。其他各本则有以下几种写法：
一、“有正本”“蒙府本”“戚宁本”与“舒序本”在惜春灯谜后除补入宝钗灯谜外，还有大段文字如下：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是海灯。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益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用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遂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袖总无缘。
晓筹不同鸡人报，午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到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诗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之八九，只垂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