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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郭敖
笙诗。有声无辞。[诗经?残卷]
1
我应该相信我的父亲,在新加坡NanyangPolytechnics读完最后一天夜校后,回到国内,重操父亲的旧业,去安分守己的做一个贼。白天我有一个很好的职业,因为从小对理工类特别的敏感,又有一张好的文凭,回国后在一家南洋贸易企业做企宣,每年的工作业绩都会拿到第一,就像我读书的时候一样,一切都顺理成章。因为父亲给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记住第二名,永远只有第一才是创造历史的时刻。
父亲是一个贼,两年前在监狱中死去,他死的时候我还在新加坡读书,那天我没有回来看他。我知道他不希望我看到他在监狱中死去的样子,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是我心中的英雄,我并不知道他做什么职业,只知道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带一些热乎乎的食物和新鲜的橙子吃。在那一段时间里,每天放学后我和姐姐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窗户门口,等着父亲的归来。
这些年里我做过推销员,酒店服务生,甚至给人送过外卖。我一直都很努力地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就像父亲始终憨厚如一的微笑,我幻想着父亲打开别人家门锁的时候的执著,如果这把锁打不开,全家人都会跟着饿肚子,因为他知道家里还有两个人在等他。
母亲跟一个我们从未见过的男人私奔以后,父亲每天都会给我们买橙子吃,他说这是母亲最爱吃的水果,他每天都会买回来,希望有一天她回来后能够立即就吃到新鲜的橙子。而这些年来我知道,父亲也一直都在等。
那个女人一直都没有再回来,姐姐在父亲临终的时候去看过他,在他死去的时候手里还一直都握着我和姐姐的照片,那天父亲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我知道父亲一直都很想见到我,虽然素日里我们说话无多,也没有太多的能让人心血沸腾的抚慰和叮嘱,彼此之间却可以相濡以沫,只是有些话他永远都不愿意说出口。
家里的房子已久很残破,在桌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用手指轻轻的勾起可以看到清晰的痕迹,桌子上放着十年前那台黑白的电视机,每到阴雨天就会兹兹啦啦响个不停,桌子上的橙子长出了黑色的霉菌,已经完全的干瘪掉了,墙壁上挂着父亲、姐姐和我的那张合影,记得那是在我十六岁生日那天的纪念,照片里的父亲笑容依然很憨厚,被子叠的很工整,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居住的气息。姐姐亦是住在男友的家里,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姐姐的职业,这里早已经被遗忘。
2
我试着打开每一把锁,在我所不熟悉的陌生地点,然后进入陌生的房间,看着他们的房间布局,幻想着主人在这里的生活以及男主人和女主人打闹嬉戏的场景,相互拥抱、亲吻、争吵。从这里看到他们的生活水平和个人的习性和爱好。我承认我的好奇心很重,但是我从来没有拿过陌生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
我以为打开一把锁很容易,其实打开一把锁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我可以想象得到父亲为了生计,去打开那把锁的心情。但是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他都没有打开自己心中的那把锁。
父亲说当你打开一把锁的同时,一定有另一把锁已经无声无息的锁上。所以人生永远都无法回到当初的起点。
那天我打开了一把锁,是古式的那种青铜锁,房子亦是民国时期的那种阁楼,当那把锁打开的一瞬间,我自己却锁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逃出的漩涡之中。
在那扇门后,手指轻轻的拨动锁簧,暗锁清脆的跳开,仿佛突然有光照进了我的生活,一切繁华到极尽完美。
她坐在那里,穿着一身红色的旗袍,扎着马尾,眼睛圆润的凝视着远方,嘴角里挂着落寞而孤寂的微笑,淡淡的泛出一丝忧伤,我走进来,她并没有吭声,由于进来的时候仓促,脚步声很沉重,她侧耳倾听,被我细微的动作干扰到,她抬头说:“佑,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我猜想她一定是把我错认成了别人,而这个人一定是她所亲近的人。桌子上挂着一个男人的照片,脸颊消瘦,下颚有一颗痣,是那种成熟的男人。我低头走到她面前,她依然在一个人说话,面对着夕阳。她继续说:“你说今年的8月12号一定会回来看我,我知道你从来都不会骗我。我看不到你,但是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她是一个盲人,很久以后我知道她的眼睛在一场车祸中失明,只是她一直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在某一段时间里,我或许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人,那个人叫佑。我说:“你知道我会来?”
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她从冰箱里拿出了蛋糕,小心翼翼的点上蜡烛,抱着双手许下了心愿,我们开了一瓶香槟,虔诚的吹熄了蜡烛,那天晚上我们玩到很晚,在一个没有主角的生日聚会上。
那天晚上她说了很多的往事,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显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而我能做的只有唯唯诺诺的聆听着这一切,她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不喜欢说太多的话。”说到最后她一直都在哭,在沙发上睡去。我收拾了碗筷,擦干净了地板离开了那里。
我曾经幻想过以什么样子的方式来结束自己20岁的青春,或者一个人坐在12路公交车上的后排第二个位置,靠近窗户,可以清楚的看到街道右翼的情形。由于这班公交车行驶的路线很长,盘绕了这个城市的大部分繁华的街道,每天都会有很多人从这里路过,从半道上车,下车。也有从始发站一直乘到终点站的。
每天我都会从这路公交车上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曾经看到两个老人,老人的面色苍白,病入膏肓,身体消瘦,两额的皮肤勉强包裹着脸颊,两个人每天从第二站上车,到市区里的医院求医,两个人相呴以湿。在某一天我再也没有看见两个老人,他们突兀的消失,让我莫名的感觉到存在只是消失的一种证明。
3
03年7月,那天突然下起大雨,雨水迅速蔓延到整个街道,小区的下水道被垃圾堵得无法排水,整个小区里弥漫着腐烂的恶臭。雨水和垃圾交融在一起,成为恶心的黄色,顺着墙角流淌。我偶尔会想起那个看不到东西的女孩,在这样的雨季里,又不能够走动,她会做些什么。
我去过一次那间阁楼,那把锁是打开的,大门宽敞,看到她一个人坐在窗子前,我进门的时候,她没有转头,她说:“最近很忙?”
我没有吭声,去泡了杯咖啡在她身边坐下。
雨水劈里啪啦的打在玻璃上,蜿蜒成蚯蚓慢慢的滑落下来。她静静的聆听了一会儿,她说自己虽然看不到东西,却可以冷静下来,曾经她是一个很容易急躁的人,看到什么都想发脾气,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要存在着都是丑恶的。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更多的时候习惯了聆听,但她听到细微而寂寞的声音的时候,她才发现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到像梦境一样,因为太多的东西不用去看到眼睛里,比如说滴水、呐喊、广播、街道上宣泄的人群,在晚上可以听到隔壁的女孩在哭,或者一个人去聆听自己的哭泣。在清晨可以听到阳光刺破树叶的声音,大自然的美就是这样,朴素而端庄。在深夜里听到时间擦肩而过。以前因为太忙碌而没有机会去关心这些,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生最终都要以此为伴。
她坐在那里说话,一个人滔滔不绝,仿佛我一直都不曾存在。
我说:“我曾经有个朋友,和你很像。因为从来不用眼睛看东西,可以把身边的人都忽略不计,亦不和任何人套交情,我以为这辈子她最缺乏的应该是朋友,她说她可以去相信任何人,但是却怀疑任何一件事情。她不相信爱情、不相信运气,她的运气一直都不错,因为有太多的人喜欢她,或者有了太多人可以供她去选择,所以她从来都不去珍惜身边的人。”
我说了很久的话,我们谈论一个都并不熟悉的话题,她在很认真的听,犹如初次听到如此开心的话题,她的嘴角淡淡的微笑,偶尔会点头。她沉沉的说:“你喜欢她。”
我不知道,在某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想她,在做梦的时候梦到和她做爱的样子。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一个人偷偷的换洗内裤。在朋友的手机里搞到她的照片,曾经想过打印出来,因为像素太低,画面质量达不到洗印的要求,只好作罢。一年前在朋友的BLOG相册里看到她的照片,用PS把她的头像和性感女优的照片合成在一起,深埋在电脑的文件夹里,并且隐藏起来。
她一直都没有听到我说话,以为我已经离开了,试探的说:“以前从来没有听到你提起过。”
我说:“以前的事情总是这样,在偶尔的一瞬间突然被记起。”
她说:“有没有觉得我开朗了很多?”
我无从回答,因为一直都不曾熟悉过。我看着她的眼睛,想到她再也无法看到东西,我一直都不承认我是一个贼,我只是喜欢聆听和窥探。这一刻,我感觉到了,我是一个贼,一个始终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说:“你还记得她吗?她长什么样子,一定是那种扎着马尾,皮肤白皙,每次微笑的时候,脸上会浅浅的印上一个酒窝的女人。如果喜欢一个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截了当的告诉她,女人不会喜欢太优柔寡断的男人。”
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叫楚婧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