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高斯先生。露克丽西亚的小猪。收获季节的一顿午餐。
屠宰仪式。食物储备。
当我们从高斯先生手里买下那头猪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即将成为这一地区,某项历史悠久的仪式参与者。在加州大学的戴维斯分校读书时,唐纳德曾经在猪舍和羊舍里工作过,他一直都很想养猪,因此买头繁殖母猪和饲养架子猪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这也很适合我们制作奶酪的工作,因为我们可以把高蛋白质的乳清和喂猪的麦麸混合在一起。
“我不明白,” 高斯先生说,他把头上的蓝帽子往下拉了拉,这时我们正往一座低矮的石头房走去,“母猪很娇贵、敏感。你必须小心对待它们。”他抬起了猪舍沉重的木门上的金属门闩,然后推开了门。幸亏猪舍周围安了结实的铁扶手,要不然我们会被撞倒在地上。十几头体型巨大的猪以全速朝我们奔来。它们鼻腔里发出咕噜声,互相冲撞着,粉红色的眼皮上长着硬硬的白色眼睫毛,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它们使劲挣扎着要跑到主人面前,而主人挨个在它们耳后挠了挠。
“亲爱的们,不错,不错,我就在这儿。啊,是啊,你真漂亮,你也是。”他微笑着转向了我们,“看看它们多漂亮,非常有感情。”唐纳德也很喜欢猪,就像高斯先生说的,他也觉得它们很敏感有趣,于是他故意抓了抓它们的耳朵。因为不太熟悉猪的性情,我只好安静地站在一旁,心里对这些强壮的野兽有点害怕。埃塞尔在我身后的安全范围内,专心致志地打量着这些发着咕噜声、长着粉红色鼻子的动物。
接着,高斯先生带我们走到猪舍的另一边,迎接我们的是尖叫声和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猪圈里的水槽边上,一群小猪互相喷着水,它们争先恐后地朝我爬了过来。高斯先生的手伸进了猪群中,然后他提着一只小猪的后颈,把它挑出来,递给在一旁伸手等候的唐纳德,这时小猪仍尖叫着、不停地蹬着四蹄。唐纳德把它递给了我,我尝试着用抱小猫小狗的方式把它揽进了我的臂弯里,然而它却歪着身子,紧张不安地扭动着。
“不,不。”他们俩都叫出了声,唐纳德一把抓住了小猪的后颈。
“你要这样抱着它。”唐纳德说。他向我演示了一种我觉得有点野蛮的动作,但是效果却很好。然而我还是抱不牢小猪。这只猪体型很小却很结实,充满了能量。它小小身体里的每一点力量都从它粗硬的皮肤下,爆发出来了。在它扭动尖叫的时候,我用手臂缠绕着它,尽可能地紧抱着。我害怕它会蹦出我的手臂,虽然我正紧紧地抓着它的后颈。
“这儿,接着吧。”我对唐纳德说,带着虚弱但是热情的笑容,因为高斯笑了笑,点了点头,从唐纳德手里接过小猪,把它放回了它的兄弟姐妹中。
我们站在一起,手肘撑着扶手。高斯先生拿出了一袋高卢烟草和一包卷烟纸。他递给了我们,我接了过来,我们一起卷上纸烟,然后舔了舔,使烟卷粘上。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硬糖,递给了埃塞尔。
“猪真的很聪明,”他说,“在我的生活中,至少有一头猪陪伴着我,除了我在巴黎的那段时间,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巴黎是个美丽的城市,但我还是回家了。”他点燃了我们的烟。“我的儿子喜欢葡萄和果树,但他对养猪不怎么感兴趣。他的妻子不是这儿的人。你们从哪里来的?”他转身看着我们说道。
“我们从加州来的。”我回答说。唐纳德解释说他在旧金山长大,但是我们都曾经在南加州生活过,后来也是在那里上的大学。
“你学的什么?”
“先是农业,然后是哲学。乔治安娜学的是历史。”
“唔,你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高斯先生问。
用法语谈论天气、动物或者农业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要解释为什么一个准哲学博士生和一个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的历史学博士生要带着他们的小女儿,告别以前的生活,又在普罗旺斯买下农场和一小块土地来制作奶酪,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是在普罗旺斯的埃克斯市上的大学,后来又在那里结的婚,我们一直都很喜欢法国。因为越南战争让美国的生活变得很困难,所以我们想试着在这儿生活下去。”我说,紧紧地抓着埃塞尔的手。这是我能给出的一个最详细的解释。
“唔。”高斯先生熄灭了他的烟,把烟屁股塞进了他的口袋里,“你们住的地方还养山羊吧,那儿很适合养猪。我现在已经退休了,也老了,留着这些猪有点吃不消,虽然我有很多顾客,他们每年都等着我养猪,然后再把猪肉做成火腿、罐头肉酱,任何东西。这周围除了我没人卖小猪。我不想让别人失望。”
他往回走向了他的房子。“那么,你正在考虑养几头猪,是吗?”先前唐纳德说明了我们的背景,我也能看出来就算我们没有说,高斯先生也明白唐纳德懂养猪的事。
“好吧。让我们再看看。进来喝一杯吧。”我们跟着他回到了他在村子里的房子,离猪舍多少有一点距离。他的妻子微笑着打开了门,示意我们请坐。就像许多差不多岁数的当地女人一样,她身材矮小结实,柔软的灰白头发在颈部挽成一个圆发髻。
厨房里淡绿色的福米加桌子上,摆着一个透明的玻璃葡萄酒瓶,里面装满了水,旁边有茴香酒、石榴汁、薄荷和巴旦杏仁糖水各一瓶,还摆着五个玻璃杯。厨房里弥漫着番茄和香肠的香味,我猜想那香味是从炉子上正炖着东西的、橙色搪瓷砂锅里散发出来的。马上就是中午了,我知道我们离开后,这对夫妇就会坐下享用这道可能比较油腻的炖菜,旁边还会摆上几片自制的火腿肉、罐头肉酱和新鲜出炉的面包。而我们呢,会回家吃加了油炸洋葱、大蒜和胡萝卜的面条,用的是当季的野生迷迭香和橄榄油。在那些日子里,我们的预算不允许我们吃太多的肉。
“请坐。”高斯先生说。我们都坐下来。第一杯喝的先端给了埃塞尔。她只有三岁大,在法国仅仅生活了六个月,但她已经学会了法语中许多表达礼貌的词汇。在被问到要喝点什么时,她会回答“石榴汁,谢谢。”
“喜欢喝茴香石榴酒、派罗奎特鸡尾酒,还是莫莱斯库鸡尾酒呢?”高斯先生用法语问,这次他转向了我们,看到我们脸上茫然的表情,他大笑了起来。“把茴香酒和石榴汁混合起来,就成了茴香石榴酒。茴香酒和薄荷混合是派罗奎特鸡尾酒。巴旦杏仁糖水加上茴香酒就成了莫莱斯库鸡尾酒。”我不知道巴旦杏仁糖水是什么。
“是一种杏仁味的糖水。说起来还是摩尔人把杏树带到了普罗旺斯,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叫它莫莱斯库鸡尾酒[ 莫莱斯库鸡尾酒:法文原文为moresque,意为“摩尔人的”。]。”他的妻子朝他微笑着,在他为我们倒上我们选的酒时,她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大手。没有多问,他就为她倒满了杯子,是加水的巴旦杏仁糖水。“请吧。”他说,于是我们都品尝着。他拿下帽子,谢顶的粉红色头皮上有几把灰白的头发。“明天我还会去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我的小猪里为你们挑出一头最合适的。”
我们谢过了高斯一家人的款待,然后起身打算回去。已经差不多中午了,按照礼节我们要在午餐前离开。“等一下。”高斯先生说。他走进厨房的一个门,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罐,里面装着肉酱。“试试这个。”我们再次感谢了他,握手后便回家了。我们的车朝着回家的方向,往下走上了一条从小村庄通往主路的、灰尘扑扑的道路。
回到家后,我们拉开了罐子盖上固定着的金属扣,看到里面有一个圆圆的肉酱团,外面包着多乳脂的白色猪油。回来的路上,我们买了面包,唐纳德切下几片,把面包片和肉酱一起放在了餐桌上。我拿出一些醋渍小黄瓜,然后坐了下来。我把一点猪油涂到了面包片上,接着就像我看到其他人做过的一样,加了一点肉酱。我把这片面包递给了埃塞尔,她马上吃完了,还想吃几片。我们没有吃光整罐肉酱,但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做到。
经过多次拜访、交谈,以及多次享用茴香酒后,高斯先生决定卖给我们一头年轻的母猪。这意味着,我们将会拥有一头繁殖母猪,并且还将饲养她多年。她会是我们的宠物,所以我们要为她取个名字。繁殖母猪是用来生小猪的,一头好母猪一年能产下两到三窝小猪,每窝平均十二只小猪。小猪长了六个月后,就可以作为架子猪——就是养了一年后可供屠宰作为食用肉的猪——卖给农场主。繁殖母猪直到老得不能生小猪了,才会被送去屠宰,这一过程大概需要五、六年的时间。
“你还可以养她几个月,然后再把她带到我这儿来和公猪交配,四个月后她就能生下猪崽,然后就好办了,因为五到六个月后,猪崽就能出售。我会让我的客人光顾你的生意的。还有,如果你想要一些木柴的话,就来找我,我今年还有些剩余的。”
高斯先生成为了我们的朋友,他经常过来看我们,而我们把那头猪起名为露克丽西亚。高斯先生特别喜欢埃塞尔,他经常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些糖果或口香糖送给她,他也经常送给我们一些东西。高斯先生很高兴看到,我即将生下第二个孩子,他经常询问我感觉如何。在我们买下露克丽西亚不久后的一天,他为我们带来了好几根黑色胖肠、他自己做的新鲜猪血香肠和一些新鲜的猪蹄。一天晚上,我在芬家里——房东,也是我们现在的好朋友——的餐桌上被迫吃下了一根胖肠,从那以后,我开始喜欢上了这种食物。我很高兴又能吃上胖肠。那天晚上,我用黄油慢慢地炸着胖肠,直到边缘炸脆了,颜色变深了。然后我用煮过的苹果和马铃薯泥和着胖肠一块吃,这是乔琪特教我的。
我不知道该拿猪蹄怎么办,于是我跑到隔壁问了问乔琪特。她比我大九岁,精力充沛。她与田园生活十分协调,并且似乎知道所有生活的诀窍。“每只猪蹄都对半切开,然后用文火煮,要绑上布条,煮大概五个小时吧。之后让它们冷却下来,拿下布条,整个都涂上橄榄油,再把面包屑、盐、辣椒和芳草的混合物洒在整个猪蹄上,接下来再用油炸。哈哈。”她闭上了眼睛,咂着嘴。
我无法想象我自己切开光滑、而柔软的白色分趾猪蹄,然后再吃下去,所以我把猪蹄送给了她,解释说我觉得我没有时间来烹调猪蹄。(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在柏林点的猪蹄豌豆汤。豌豆汤很浓稠,但是从里面冒出来的猪蹄上还留着几根猪毛。我不知道要怎么——或者是否可以——吃下去。)当一向大方的乔琪特没有回赠一块炸猪蹄时,我明白我错过了一道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