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明白了,我们收到的是一件传统礼物。一头猪被宰杀完后,几块猪肉会被赠与亲戚或者邻居。每年冬季的屠杀都会持续一个月到六个星期。在这种商品供给不足时,屠杀能使小小的乡村社会吃上新鲜的猪肉。这同样也是建立和保持友谊的时机。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一传统号召人们:把一定分量的猪肉或者已经做好的食物,送给屠杀那天的庆祝午宴上,没有被邀请到场的亲人和朋友。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些礼物是根据社会等级分发到各家的。我们在普罗旺斯的头几年,这一传统还保留着,虽然早已没有了必要性。我想我们应该是最后一批经历这一传统的人吧。
露克丽西亚头一窝生了十四头小猪,每只的体积都和一个大拳头差不多大小。当我看到猪圈里,挤满了她的小猪仔时,我感到很恐惧。她翻了个身,就在她挣扎着要躺得更舒服时,她身下压了两头小猪仔,还有更多的猪仔眼看着就要被她压到了。我无能为力,也没办法把唐纳德叫过来,因为他正把鸡群运往土伦——为了补贴家用,这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我带着埃塞尔,立刻开车找高斯先生寻求帮助。他马上开着他的雷诺车,在灰尘扑扑的道路上颠簸了一阵后,赶到了我们的猪舍。
“现在,我的美人啊,对的,我的爱人,你会没事的。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位母亲啊。你有这么可爱的孩子们呢。对啊,你做得太棒了。”他一边抚摸着露克丽西亚,一边温柔地挪动她的位置,把她身下死去的小猪仔们挪出来,再把其它的小猪仔转移到安全的角落里,然后他站了起来。
“过一小会,她就会平静下来了。好了,小丫头,好了,好了,我的小家伙。对的,亲爱的,干得好,干得好。可爱的小婴儿们。对,就这样。”他一边轻声细语的说着,一边指引她侧躺下来,露出乳头,小猪们急急忙忙地赶过去,一阵混乱过后,每一只小猪都含了个乳头,安安静静地吮吸着。高斯先生和我又往露克丽西亚的床上,加了些新鲜的稻草。
“现在还不要给她喂食。如果她看到了槽里的饲料,她会想要站起来的,可能会踩到某个猪宝宝。再等几个小时吧。”我们又谈了一会,他送给了埃塞尔一支马拉巴泡泡糖,这是她最喜欢吃的,因为里面有一张小小的连环漫画。那天晚上唐纳德回来后,他立刻赶到猪圈里,为露克丽西亚喂食,还探望了猪崽们,不过又死了一只。一窝十四只里,活下来了八只,几天后,又有一只死了,因为露克丽西亚踩到了它。
露克丽西亚马上成为了我们的宠物,她看到我们时的反应,就和高斯先生的猪看到高斯先生时的反应一样。我也开始同她说话,呼喊着她的昵称。我很宠溺她,让她享受我从被抛弃的树丛中,收集到的梨和杏。她很喜欢我们喂给她的乳清和麦麸,没过多久,她的小猪们也能舔食了。猪崽们迅速的健壮起来,于是唐纳德为每头公猪都进行了必要的阉割手术。
“必须这样做。” 高斯先生在某次友好的拜访中,告诉我们,“否则没人会要他们的。他们的肉会长的太硬。”在戴维斯的时候,唐纳德经常从事类似的工作,所以阉割五头公猪根本不成问题。而我却做不到。我尽可能带着自尊和恐慌完成了我作为助手的使命。马上,我们完美的猪崽们就可以作为架子猪出售了。
高斯先生介绍了他的许多常客来我们这儿。“老高斯说这些都是好猪。”我们的第一位客人说,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农场主,穿着好几层棕色衣服。当他靠在扶手上,弯下身子观察猪圈里的小猪时,他说他对我们很有信心。“高斯告诉我,你们的繁殖母猪是从他那里买的,交配的也是他的公猪,还有你用制作山羊奶酪的乳清来喂他们。是真的吗?还有没有奶酪?”我们卖给他几块奶酪和两头小猪,剩下的几头小猪也马上被买走了。这之后没过多久,露克丽西亚又一次拜访了公猪。
随着冬天的临近,我们听到了越来越多关于即将到来的“猪之节”的消息。一家的猪被屠宰的那天,人们会制作罐头肉酱,用盐腌火腿和熏猪肉,然后举行一场庆祝这一事件的狂欢盛宴,参加的人是帮过忙的亲人和朋友。在普罗旺斯,“猪之节”是与圣安托万、圣文森特和圣母玛利亚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狂欢的日子从一月中旬一直延续到二月初,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这时必须把猪杀掉,而在天气转暖之前,才能有时间腌制、保存猪肉。如果错过这一时间,猪肉便会坏掉。
玛丽和马索·帕拉佐利是有意大利血统的农场承租人,他们就住在我们房子边上那条道路的上半段。他们供应的猪肉以质量上乘而闻名。他们每年都会养猪,然后等着长膘时出售。
每个人都很乐意为玛丽和马索·帕拉佐利收摘葡萄,这是因为玛丽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厨师之一,而她为工作人员准备的午餐非常美味。玛丽身材矮小,皮肤呈金橄榄色,黑色的头发一直都是短短的,笑的时候总先是咯咯地笑,然后再是一阵低沉的笑声。她经常穿着各式各样的毛衣、马甲,戴着帽子和围巾——根据天气变换不同的风格。因为长期干农活,她的手就像马索的手一样满是褶皱。她今天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她的头发像我一样带点淡红色以外。我第一次见到马索时,他的头发已是灰白色了,然而现在已经全白了,他瘦削的脸很精致,脸颊上有玫瑰色的红晕,蓝色的眼睛十分明亮。他平时经常穿着标准的蓝色工装裤和夹克衫,里面穿着一件厚厚的毛衣,还戴着一顶必不可少的帽子。然而今天,他更有可能会穿耐克运动衫,戴一顶有商标的棒球帽。
收获季节的午餐在中午准时开始了。玛丽采摘葡萄一直到十一点,然后她赶回家做好午餐。包括唐纳德和我总共有大概十个工作人员,我们踏着狭窄盘旋的楼梯,走向位于年代久远的大石头农舍中的玛丽和马索·帕拉佐利的公寓房间。这时,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这个农舍曾经只属于一个家庭,现在是归三家人所有,其中一家人租给了马索那块地。这个公寓房间是玛丽和马索田地租赁合同的一部分。
在所有工作人员围绕福米加大餐桌坐下后,马索为每一位需要的客人倒上了茴香酒。喝完茴香酒后,第一道菜,猪肉食品被端了上来,当然是自制的。厚厚的猪肉火腿切片和红肠堆在大浅盘里,主人还拿出了一罐杜松酒、散发着迷迭香的罐头肉酱、法国棍式面包和几瓶从酒窖的酒桶里舀出来的红酒。当盘子和酒瓶在我们之中互相传递时,我们都会各取所需。第二道菜依然是意大利面,然而每天的形状和大小都有所不同,上面浇的是番茄酱和取自于头天剩菜的肉酱——我已经打算在我自己的厨房里,也这么做了。意大利面上的红色干酪——一种包在红色蜡纸里的奶酪,比帕尔玛干酪便宜多了——在闪闪发光。玛丽需要人帮忙的只有一件事——“请用菜!请用菜!多吃点,这不够啊。多吃点。”她一边这样说,一边把碗和盘朝我们这边推来。“继续,继续,自己吃。”
我们无法拒绝玛丽的殷勤款待,更难抵御食物的诱惑。你可能以为,即使是年轻气盛的强壮男女,罐头肉酱、烟熏火腿和香肠、面包、橄榄以及两份有营养的意大利面就足够了。但是你错了。玛丽总是想要确认没有人会饿着,没有人会觉得她小气。她不希望有人说,你在她家没有吃饱。猪肉食品和意大利面仅仅是前奏。
有传言说,其他农场主在餐桌上克扣工作人员享用的午餐分量,他们把好吃的只留给东家和朋友。在玛丽的餐桌上绝不会这样。先是意大利面,接着就是满满一盘炖兔肉、鸡块或者珠鸡肉,这些家禽都是来自于厨房下面露天农场里的笼子或者家禽圈,调味料是主人上个秋季晒干的蘑菇、野生百里香、迷迭香和一点点干桔子皮,再然后是塞满了番茄和茄肉的油炸美洲南瓜、刚刚挖出来的马铃薯和肉菜。餐桌上总是有喝不完的葡萄酒,吃不完的面包。我经常略过第二次上的猪肉食品和意大利面,以便留出肚子享用主菜和蔬菜。紧接着上的是用园里蔬菜制作的沙拉或野生蒲公英、放了许多大蒜的醋油沙司或一碟奶酪。奶酪过后总是会上来西瓜,因为马索一直都是个有名的西瓜种植者,而葡萄和西瓜的季节正好吻合。
这顿大餐临近尾声时,马索便会起身从楼下的地窖,搬上来四到五个不同种类的西瓜,放在餐桌上。接下来,他便会仔细地选出一个,切下一小块,把西瓜籽直接剥到盘里,再把西瓜瓤从新月状的瓜皮上切下来。每个人都等待着。如果他认为很好吃,他经常会说声“嗯哼”,然后把西瓜切成好几块,放在浅口盘里,在餐桌上互相传递。如果不好吃,那个西瓜就会被扔到水桶里,等着喂猪和喂鸡。这一仪式一轮又一轮地进行着,直到所有人再也吃不下了。最后,玛丽会端上来煮好的咖啡,喝完后,就到了我们走回葡萄园的时间。我们拿起自己的水桶,回去采摘葡萄——在这样一顿大餐后,这简直是一项难以想象的活,但因为玛丽是这附近最好的厨师之一——如果不能说是唯一最好的,所以人们宁愿在田地里昏昏欲睡,也不愿意放弃在她餐桌旁享用十天美食。
在二战以前的岁月里,农场每天都会为工作人员准备五顿饭,黎明以面包、橄榄油或者猪油薄片开始,也许还会有果酱、葡萄酒或者热咖啡,接下来的早餐将会准备了更多面包和香肠的快餐或者罐头肉酱。然后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接着是下午或者黄昏时的快餐,和早晨的那一顿有点相似。夜幕降临后,会有最后一顿大餐,包括汤、蔬菜、更多面包和葡萄酒,也许还会有水果,然后这一天就完美结束了。我无法想象一天五顿饭的话,在玛丽和马索家会是什么情况。
我与玛丽和马索的友谊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我曾经和他们一起共同享用过许多大餐,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许多东西,像是怎样杀猪、烹调猪肉和腌猪肉等。在猪之节,当屠夫到他们家时,唐纳德和我被邀请去帮忙。
当唐纳德赶去帮忙,而其他人正在生火和准备设备时,天色依然很黑。大概一小时后,我带着埃塞尔和她的小弟弟奥利弗到达了农舍的院子里,这时,铁皮油桶里烧着的水的蒸汽正缓缓上升,燃烧中的葡萄藤和橡木冒着的一阵阵烟让空气中也弥漫着香味。装着开水的油桶旁的两个架子上,放着一块宽大的木板。每个人都裹着厚厚的围巾,头上的毛线帽拉下来盖住了耳朵。他们安静地交谈着,不想打扰到猪。他们清楚,给一头暴躁的动物放血不会太顺畅,而如果放血不畅的话,肉就会被污染,从而腌制不了火腿,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是太大的损失了。